午前李佑對他嘀咕兩句“天與弗取,反受其咎”離開後,金百萬便糾結了,他這女婿顯然不是省油燈,這一去定有什麽主意。
那時他有兩個選擇,要麽向高親家通風報信去,要麽裝聾作啞,但都不妥當。
若向高運同通風報信,萬一壞了女婿的謀算,隻怕會惡了這位前途無量、可以依靠數十年的女婿,最近好不容易關系才有點改善。
可是若裝聾作啞,那高運同被李佑修理之後(金員外也不明白他爲什麽會有這個肯定性的念頭),肯定要遷怒于他的知情不報。這也不是他所希望的。
無奈之下,飽經世事的金大員外自有一套辦法,他遣了十幾個家奴去打聽事态,即時回報。
當得知李佑沒有回縣衙,而是直接去了守備司營中,調遣了數百官軍浩浩蕩蕩殺向鹽運司時,慶幸自己沒有莽撞行事。當他得知高運同出來與李佑見面時,當機立斷的上轎快速向距離二裏的鹽運司衙門而去。
金百萬的想法就是,那李佑年輕氣盛手握實權,根據他的一貫表現,占住理時必然咄咄逼人、得理不饒人,不如此那就不是李佑了。
而高運同在揚州也是食物鏈頂層的人物,面子也是很大的,随便想想都知道,他怎肯向年輕的後輩低頭求饒?再說高鈞這點錯,是奉了嶽母的授意,而且彼此都是沾親帶故的,硬說是擄掠官眷就過分了,高運同心裏估計對此還感到委屈的。
一個理直氣壯實權在握兵強馬壯,一個地位尊貴不想委曲求全,這兩人必然會僵持住,而僵持不下時兩人必定都會感到進退爲難。
這時候他金百萬的價值就體現出來了。隻要他在中間說和,使得兩邊都有了台階下,便能将事情化解,同時兩邊還都得念他的好。
抱着這個如意算盤,金百萬對李佑道:“賢婿走的好快,老夫剛剛想到你心氣不平,可能會有事端,緊趕慢趕還是來遲了一步啊。”
“多謝老丈告知内情,不然小婿尚還蒙在鼓裏,不知要來高大人這裏尋找寶姐兒。”李佑口氣親密、熱情洋溢的感謝道。
高運同聞言心裏起了狐疑,莫非金百萬知道謝夫人與高鈞夫妻合夥将金寶兒扣留在鹽運司内衙之後,不悄悄告訴自己擺平事情,卻先透露給了李佑?
這純粹是給他找難堪!事情是能這樣辦的嗎?金百萬這是什麽意思?不過高大人有點城府,面上沒有顯出什麽,隻說道:“年輕人不懂事,鬧出了笑話,親家你是寶姐兒的父親,該說幾句公道話。”
金百萬也聽出了李佑說話不對頭,連忙道:“你二人也并非外人,何必如此…”
“慢着!”李佑打斷了金百萬,“高大人此言差矣,寶姐兒身契在我手裏,是我李家之人。用不着金老丈在此作難。”
李佑又很親近的對金百萬道:“你不必在此左右爲難,小婿答應過的事情不會因爲這件事生了變化。”
你答應我什麽了?金百萬忽然隐隐覺得,他來這裏就是個錯誤。
高運同不耐煩看他們翁婿在這表現和睦融融,“李大人到底想要怎樣才好?”
李佑翻了臉對高運同斥罵道:“姓高的你說的什麽昏話!不是本官想要怎樣,是你想要怎樣!你家公子劫持本官家眷,事到如今也不曾露面,這是做人的應有之道嗎?這就是你們高家的家教嗎!”
高運同掃了幾眼大門外密密麻麻的數百官軍,這是比較正常的讨說法架勢麽?隻怕他兒子從内衙出來,便被綁走不知下落了罷,杜家滅門的事情最近可是傳入了他耳中。
正在此時,鹽運使丁大人在佐吏的簇擁下悄然出現,一身绯衣甚是醒目。
面對佐貳官運同,身爲地方正印官的李佑可以放肆,但見到從三品的正官運使,李佑也不能過于失禮,便上前揖拜。
這丁運使乃是揚州城數一數二的人物,但爲人卻是很低調,李佑到了揚州城幾個月,居然依舊對丁運使了解不多,也很少聽到他的傳聞。例如上次新任禮部尚書海大人過境揚州,李佑第一次正式在揚州官場現身,他本來抱着看看丁運使是何等樣人的心思,結果事情結束後,回想起來似乎有對丁運使毫無印象的感覺。
高運同将事情原本叙說一遍,丁運使皺皺眉頭,這李佑真小題大做,興師動衆擺出陣仗,太不将鹽運司放在眼中。但高運同家公子也确實辦的不對,特别還是沾惹李佑這樣難纏的人物。
他瞥了一眼靜靜停在旁邊不遠地方的小轎,一針見血的對李佑說道:“家眷被掠,終究不是什麽好名聲,現在所知不多,你定要張揚行事?”
李佑答道:“丁大人所言有誤,并非是女眷被掠。彼此都是親戚,所以…”
“是極是極,都是親戚,有寫誤會解開便好。”金百萬插話道,他覺察到方才好像與李佑顯得過于親熱了,招緻另一邊親家不滿,此時要抓緊機會彌補。
高運同心裏不屑,這李佑真是欺軟怕硬,見了運使立刻口風就軟了。
李佑繼續說道:“所以經本官細思,這不是賊人擄掠官眷,而是妹妹與妹夫合夥劫持親姐姐,個中原因,本官要仔細勘查。不然回家探母都能遇到此事,誰知是否還有下次?這親戚還能不能走動了?彼輩可以千日做賊,我等卻不想千日防賊,丁運使以爲如何?”
又歎道:“金員外就這三個女兒,尚不能和睦相處,真是情何以堪。”
丁運使和金百萬還好,事關己身的高運同臉上當場陡然變色,李佑這絕對是話裏有話的諷刺!
一個外号百萬的大富翁,又沒有兒子,那麽談起來最引人注目的是什麽?必然是龐大家産的繼承問題,也是市井小民最津津樂道的話題。
如果鬧出了金家二小姐和夫婿高四公子綁架劫持大姐的傳聞,在經過有心人分析,别人會怎麽想?牽扯到高家身上又該如何?
人心隔肚皮,丁運使也不能确定高運同在金家家産問題上的真正想法,但又不能不維護鹽運司的體面。他看了幾眼數百虎視眈眈的士兵,心裏暗罵幾句朝廷昏庸,竟然給了李佑這麽大的權勢。不然他才不至于如此爲難,指使鹽丁一頓亂棒将李佑這個小小官員打出去又能如何?
丁運使正在斟酌詞句講理時,那小轎旁侍候的婢女走到李佑身邊,伸出小手掌攤出一卷布帕。
這是什麽東西?李佑奇怪的想道,他偷偷塞給金寶兒的隻是紙團子,教金寶兒如何說話作證的,并不是這麽一卷布帕。
接過布帕,展開了看,裏面包着的是一支銀钗,隻是這支銀钗尖端已經泛黑了…丁運使、高運同、金百萬乃至最年輕的李佑都不是沒見識的人,個個神情大變。銀钗變黑,隻能說明一件事,它沾過了含有砒霜的東西。
“從哪裏來的?”李佑怒氣沖天的轉身問小竹道。
小竹背着衆人,對李佑俏皮的眨了眨眼,捏着柔弱嗓音訴說道:“今天早晨,金姐姐拔下銀钗在粥裏沾了一下就這樣了,害怕死了。”
李佑的滿腔火氣仿佛一瞬間被澆滅了,雖然面無表情,心裏卻愕然不已。看來平常好脾氣的金姨娘已經被惹到出離憤怒了…不錯,金寶兒是一個溫婉和順的女人,是一個與人無争的女人,是一個柔弱并不軟弱的女人,更是一個人不可貌相的女人。
遇到各種情況時,她總能有一些異想天開的神奇念頭,比李大人更捉摸不透,例如曾經下春藥騙李佑和李媚姐上床。凡是以貌取人,以爲金寶兒秉性良善溫和便以爲她軟弱可欺的,隻怕都是個錯誤,高家四公子和金家二小姐便犯了這樣的錯誤。
現在爲人和善的她突然拿出一支染了毒的銀钗裝受害者,這得有多麽生氣啊,李佑暗想道。看來她還是很喜歡李家的嘛,或者是因爲斷開了她和小心肝女兒幾日不能見面的緣故。
擔心臉上神色被人看出,李佑連忙低頭。又瞧見手裏染黑的銀钗,不明白這個道具是金寶兒女士從哪裏變出來的?
好不容易克制住發笑的心思,李佑重新擡起頭。目光在高運同和金百萬身上來回掃視,最後定格在高運同身上,但隻是冷笑不說話。金姨娘這一手,對他的目的倒是個絕好助力,省去了很多口舌功夫。
對于高鈞和二女兒的心思,金百萬不是不清楚,但這很正常,人都是吃五谷雜糧的,他們小兩口爲了家産有點自己的想法不爲過,可以理解。
同時妻子不願意讓大女兒爲妾的心情也可以理解,二女兒小兩口想巴結他妻子仍然可以理解,他們不懂事跟着胡鬧還是可以理解。但是對親人下毒就超過了底線。
這到底是真是假?金百萬判斷不出來,也不想冒然做出這個判斷。但他再看向高同知時,心情就複雜了很多,靜靜等待對方的說辭。
高運同知道自己兒子絕對沒有膽量幹出這種事,但如何辯解也是個技術活,需要深思熟慮才好開口。不過他也冒出了個念頭,金百萬家的謝夫人唆使自家兒子将金家大小姐藏起來,不會是個圈套罷?
其實,在此之前李佑與金百萬單獨交談過,與高運同單獨交談過,然而高運同與金百萬卻沒有直接交談過。現在人多嘴雜誰也沒有功夫細細解釋和思考,在李佑巧舌如簧之下,金百萬與高運同兩人都漸漸有點被李佑先入爲主的意思了。
關鍵時刻,默不作聲的丁運使突然站了出來,喝令手下大開中門,兩淮鹽運司衙署當即門戶洞開。
然後丁大人冷冷的對李佑說:“你想找借口捉拿高運同家公子?現在本官給你開了門,你盡管将官軍放進去抓捕!本官絕不阻攔!運庫裏面現存有銀兩一百七十九萬,稍有損失惟你是問!”
這話隻有丁運使可以說,高運同不能說。
李佑敢嗎?顯然不敢。他依仗勢力在外頭放放冷槍,打一打石獅子吓唬人已經是他的極限了,率軍沖進從三品鹽運司衙門抓捕人犯,那不是他一個六品應該幹的事情。
但在官場上大家都是在鬥争中不斷妥協的,互相虛張聲勢也是常有,再說鹽運司庇護的高公子确實犯了錯。但丁運使不按章法,直接打開門叫嚣你有種就進去,未免有些玩賴啊!
隻許自己放火不許别人點燈的李大人遲疑了,站在門廳裏進退不得。
“爾等兵強馬壯,若敢就進去!”丁運使再次大喝一聲道。
李佑瞪着丁運使無語,你這三品大員耍光棍,真沒品啊!
丁運使看着李佑站立不動,又一次暴喝道:“李佑你進又不進,退又不退,意欲何爲!”
李大人被丁運使喝斥的騎虎難下,後悔一開始将陣仗搞得太大了…若來時氣勢洶洶的卻灰溜溜退走,太丢面子了,難道非要逼小爺幹這一票?做死了證據去打禦前官司!
李佑和丁運使兩個沒有揭開底牌的賭徒,彼此對視沉默。
忽然有人縱馬飛奔,闖進運司衙署門前,打破了僵持片刻的甯靜。有人滾下馬匹,高聲喊道:“有六百裏加急诏書到縣衙,連同巡撫衙門調令!當前汛情緊急,着李縣尊即刻啓程前往洪澤湖南線巡查河務,不得延誤!直至秋汛結束爲止!”
……李佑冷哼一聲,“既然朝廷交下千鈞重擔,責令本官即刻啓程,便沒有功夫與你等磨耗!等到本官回城之日,後賬一起算!”
站在門裏,高運同對丁運使深深揖拜道:“多謝大人出馬,斥退了李佑小兒,叫他奸計不能得逞。”
丁運使目送李佑和官軍遠去背影,淡淡道:“不能得逞?他已經成功了,今後你我對金百萬還放心嗎?而金百萬對你我還放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