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爲什麽在金家不回來?李佑不相信她是能狠心抛下年方周歲寶貝女兒數日不管不問的人,所以必定出了什麽意外。難道是金家不放人?
想至此,李佑首先懷疑起金百萬。此人在自己誘之以利、示之以威、顯之以能的種種手段層層纏繞之下,才有了幾絲服氣苗頭,莫非現在又有了新想法?或者想将金寶兒作爲籌碼?
這未免太可笑了!本打算派張三去金家質問,話臨出口李佑改了主意,決定親自去一趟。
李大人和他的儀從隊伍出了縣衙,穿大東門,過小秦淮,繞鹽運司,不到半個時辰,便來到金百萬位于城區東北的宅第。
金百萬聽說大女婿全副儀仗的駕到,連忙使人開了大門,他則到儀門迎接,這是表示對本地親民官的尊重,畢竟他不是正房嶽父,若靜坐屋内等候就托大了。就是見這女婿臉色不善,金老丈人心裏不明所以。
進了堂中,李佑毫不客氣道:“寶姐兒數日不歸,音訊全無,這還将我李家放在眼裏麽?”
金百萬大吃一驚,“寶兒沒有回去?這是怎麽回事?”
“本官是來問你了。”
一個呼吸之間,金員外似乎明白了什麽,轉頭對左右吩咐道:“将夫人請來!”
不多時,便見謝夫人在幾個婢女侍候下進入堂中,她闆着臉,仿佛沒有看到李佑,隻對金百萬道:“老爺喚我前來何事?”
“寶兒究竟在哪裏?”金百萬有點兒着急的問。
謝夫人昂首答道:“不曉得。”
李佑冷眼旁觀,确定他夫妻二人不像是演雙簧,金寶兒莫非是被她母親藏住了?便對謝夫人道:“有話但講,何必行此下策?藏得住一時,藏的住一世麽?”
謝夫人轉身面向李佑,“那老身便明白講了,我家女兒不能給你做妾。”
見她不否認扣住了金寶兒,李佑便放心了,至少不會有什麽安全問題。就問道:“理由?”
“妾侍如浮萍,去留不由己,我金家如今也是大戶人家,沒有将女兒前途命運操之于人手的道理。其次,你并非良善醇厚人物,心性涼薄,老身怎能放心将女兒給你做妾,将來若有什麽變故也是束手無策。爲寶兒今後計,如果你給不了名分,就此放手才是,老身也不會虧待你。銀子…”
“住口!”金百萬見妻子越說越離譜,又見李佑臉色越來越不好看,十分擔心,急忙出言呵斥妻子。
其實謝夫人說的有些道理,這年頭妾侍在主人家的地位實在沒保障。更别說金寶兒這樣買過來的小妾與關繡繡這類娶過來的小妾還有不同,她身契捏在李佑手裏的,更是沒有人身保障。說的無情一點,若李老爺轉手賣掉金寶兒,金家都是束手無策的。
但李佑絕對不會接受謝夫人的觀點,更不會接受謝夫人的方式。
謝夫人如果态度誠懇,李佑會将金寶兒的身契還給金家,定下婚契(不是正妻的婚書)。不過現在,他最寵愛的小妾是别人想擄走就擄走,想扣留就扣留的麽?這份面子絕對不能丢。
退一萬步講,金家正是要用得上的時候,怎麽能斷掉關系?
金百萬兩頭爲難,偷眼瞥見女婿靠在太師椅裏面無表情,沉靜的仿佛暴風雨來臨之前,又聽到女婿對他說:“金員外身爲家主,且看着辦罷。”
謝夫人一個婦道人家見識有限,與李佑交往也不多,隻理解李佑是個與知縣差不多的官。但金百萬當然清楚這個女婿從官位到做派都不等同于那些普通知縣,行起事來不是善茬。便橫下決心,對随從家奴喝道:“傳話給内外管家!将宅中所有房間搜過了,隻看大小姐在不在家中!”
金家宅第大,藏個把人很輕松,不全面翻查還真找不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管家前來回複,“房間全都搜過,大小姐并不在宅子裏。”
金百萬滿面怒色對妻子道:“你将她藏到了何處?城内外哪處園子裏?”
謝夫人閉口不語。
金百萬沒奈何,一面打發人去各處園林尋找,一面将内外男女管家、夫人房中婢女婆子二十來人全都叫到堂下列隊而立。他知道妻子若有所動作,指使起來少不得用這些人,站在月台上喝問道:“爾等有誰曉得大小姐的下落?”
這些人面面相觑,俱都低下頭去不做聲。老爺固然可怕,但宅中事由夫人當家,也不是那麽好得罪的,還是兩不相幫爲妙。
李佑從堂中踱步出來,甩一甩寬大的正六品官袍袖子,冷冷的掃視階下衆人。良久才道:“本官見過許多不願意開口的人,但最後都被迫開了口,既然在這裏不肯說,那就去縣衙說話罷。本官保證爾等所有人,無論男女老少,一個也别想完完整整的從縣衙出來了,擄掠官眷的罪名你們承擔不起。趁着衙役到來之前的這段功夫,仔細享受一下你們此生最後的美好時光罷。爾等很快便會曉得,做卑賤的家奴也比進了縣衙公堂牢獄舒服萬倍。”
“你敢!”謝夫人奔出來對李佑叱道。李佑淡漠的回視她一眼,若非她是名義上的長輩,李佑将她早就拿下往死裏拷打了,真以爲親民官隻是親民的?
有個老成管家,眼看着事情不對頭,主人家再怎麽鬧也還都是親戚,他們做下人的又何苦夾在其中受罪?便開口招供道:“大小姐被二小姐家裏接走了!”
二小姐?李佑記得金家三個女兒中,大小姐自然就是金寶兒,三小姐是待字閨中的素娘,而二小姐喚作慧娘,嫁給了鹽運司高運同的第四個兒子。
明眼人都看的出,鹽運司二号人物高運同與七大鹽商之一金百萬在各方面肯定有極深的關系,怎麽又把他家牽扯進來了?
李佑多疑的問金百萬道:“寶姐兒居然到了那裏,堂堂的運同大人也幫你遮掩麽?你作何解釋?”
金百萬也愕然不已,他也沒想到高運同家和這事有關,隻能答道:“老夫委實不知。”
沉默片刻,李佑忽然嘿嘿冷笑幾聲,以他人聽不清楚的聲音自言自語道:“真有趣,原來擄掠官眷的是高運同家嗎?”
金百萬回頭對妻子罵道:“無知蠢婦!真當老夫不敢休你?到底怎麽回事?”
謝夫人見瞞不住,便如實交代了。
原來那日謝夫人在金百萬面前唠叨李佑,被丈夫呵斥幾句哭着回了房後,恰好遇到二女兒慧娘和夫婿一齊來探母。
得知事情前後,兩個年輕人不知深淺,便與謝夫人道:“人在他那裏,稍有不慎便傷到大姐,總是不好辦。若人在自家手裏,不用懼他,有了底就好說好做了。”
謝夫人一想也是此理,隻是無處可藏。“哄大姐兒過來便利的很,但藏在哪裏是好?看你們父親的态度,隻怕家裏是藏不住了,還得乖乖送回去。那人是揚州城的縣尊,真要翻起地皮找,在城裏也藏不住。”
慧娘的夫君高均欲巴結嶽母,自告奮勇道:“鹽運司内衙我家多有空房,可以藏之。諒那李佑再膽大包天,也不敢到鹽運司裏來搜人,所以穩妥的很。放眼城裏,再沒有更合适的地方了。”
謝夫人喜道:“正是此理,多謝賢婿。”
要知道,雖然高運同當了這麽多年鹽業官員,家産很豐厚,但終究不如大鹽商。況且高鈞隻是兒子之一,還非長子,将來能分到家産更少。
而另一邊的金嶽父沒有兒子,即便從族中過繼一個,也未必全心将不知多少萬貫的家産留給那個便宜兒子的。故而身爲女婿的高鈞便生了心思,怎麽說他妻子也是金家的親生女兒,将來若能分到些巨額家産就大賺了。
所以高鈞對金百萬夫妻向來都是很讨好很殷勤的,走動的也很勤快。這次嶽母有難題,他自然義不容辭的幫忙。可惜年輕人見識少閱曆淺,做起事來真是盲目不知後果。
三人商議完畢,不用等謝夫人去叫金寶兒,卻見金寶兒被俞娘子拉着來到金家談事…聽完事情經過,李佑故弄玄虛的對金老丈人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啊。”
随即李大人召集了儀仗,離開金家。在回去的路上,他坐在轎中陷入沉思。不管是什麽原因,自己的小妾已經陷在了鹽運司裏。這算不算老天給的良機,應該大膽試試看?
李佑看的很透徹,巨無霸衙門鹽運司和綱商是現行鹽業體系下兩個最大既得利益者。長公主在鹽業上欲打破舊格局,那鹽運司是繞不過去的坎。所以他自上任以來,和鹽運司的關系一直很冷淡,與所有前任熱衷于讨好鹽運司的表現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