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另一個謠言也跟随泛起,李大人既然要用營兵緝私,那會不會在辦案時用營兵去拿人、搜檢以至于抄家?畢竟抓幾個鹽商耗時快兩個月也不能歸案,李大人很可能對衙役辦事不力心懷不滿。
這個臆測很無聊和好笑,但是對于被李大人挂在榜文上追拿的六個鹽商而言,卻并不好笑。李大人真要趕盡殺絕的用營兵進行抄家搜檢,那太不堪設想。
營兵全都是從外地征入,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揚州回本鄉,根本不在乎有什麽後果。平時也沒有什麽牽連,動起手來想必是毫無忌憚,比衙役更黑。
六月三十日,是李大人公示規定的六鹽商自行投案期限的倒數第二天。
江都縣錢糧師爺周傑希憂心忡忡的走進後衙二堂,卻見東主與新聘的師爺胡振汝談笑風生,正說些本地的名人掌故。
這胡先生是前任知縣的幕席,被李佑正式請了過來當第四個師爺。他久居揚州,人情熟悉,于是專門負責交際。譬如縣中哪位士紳鄉宦過生日,分量重的提醒縣尊去賀壽,分量輕的代替縣尊前往,或者文人士子辦會時代縣尊去露個面應酬一番,與其他衙門打交道的事情也均由他出面。
不要小看這項工作,官聲口碑就是這般傳播出去的,地方官的許多政績也需要當地士紳支持。爲此專門安排一個師爺,還是值得的。
“見過東主”周師爺行禮道:“歲已過半,本縣今年鹽課至今尚無着落,東主不可不大意!”
“還有半年,不須着急,且看情況。”李佑随口道,他想依靠的當然是緝查私鹽。
不過涉及到營兵的大事,尤其是移駐、編組,李大人這管府守備司的未見得可以完全自主。但他已經将動用營兵查私鹽的申文上報到了提督軍務巡撫衙門,理由也很充分。
想必巡撫衙門不會阻攔,因爲隻要府守備司有一份收入,巡撫衙門必然也得到一份上供,很皆大歡喜的事情。
守備司和縣衙對李大人而言,是左手右手關系。查了私鹽後,再從其中摳出點銀子給縣衙當鹽課上繳是完全可行的。
刑名師爺崔真非也拿着一疊文狀走進來,遞給李縣尊道:“昨日收的狀子還是沒有什麽出色案子,批詞皆已拟好,請東主過目簽押。須開堂審理的可定于明後日。”
又提醒李佑道:“限鹽商投案,明日是最後一日,再無動靜的話東主應當早作計較。”
對此李佑胸有成竹,“如今本官聲勢漸長,又已經放出用營兵搜檢的風聲,不由得他們不怕。以我所料,那幾個鹽商大概隻有兩種辦法,或者在今明兩日遣一人到縣衙來試探風頭,或者央請本縣德高望重的老士紳出面轉圜。這兩日且安心等待,定有所獲,我說不得要裝一裝病的。”
崔真非大肆拍馬道:“東主智慮深遠,我等難及萬一也!”
“不要說這些沒用的!”李佑笑罵道。
話音剛落,便見門官張三領着刑房司吏匆匆步入,“禀大老爺!府衙遣人來索要邱立詐騙庫銀及涉嫌逼迫江知縣緻死案子的文卷。”
崔真非斥道:“你沒有心眼麽?這還用來禀報?自然是不給!以我大明律例,縣衙未結的案子就不能上報,哪有府衙半途接手的規矩!”
那司吏被訓斥後急道:“方才得知,此案涉案在逃的六鹽商已經到了府衙投案,所以府衙才來索要相關文狀。”
混賬!李佑沒想到那幾個甕中之鼈居然還有這招,這是掃他的臉面啊!
他們不敢來縣衙投案,卻跑到府衙投案,不管怎麽說縣衙府衙都是地方衙門。更沒想到府衙竟會公然踐踏行業規則,越級受理縣衙已經在辦的案件。
崔真非也欲哭無淚,剛吹捧完東主算無遺策,就鬧出這麽個大意外,好像顯得他故意諷刺似的,老天爺這是玩他呢?小心翼翼的對李佑問道:“關于案卷東主你看…”
“不給。”李佑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道。
不給歸不給,但如果府衙受理了六鹽商投案,并宣判六人與案件無關,李大人一點辦法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渠道可以推翻這個宣判。上司就是上司,哪有縣衙否決府衙的道理?
是的,從祖宗法制上,一級管一級,不得越級申訴、受理,府衙不該這麽辦事。
可要知道,國朝雖然有法治,但也是人治。有些制度是衙門不想作爲時的借口,比如府衙可以拿不能越級受理當幌子拒絕六鹽商投案。
但若衙門想有所作爲時,這些紙面制度就失去了約束力。就像這次,府衙不給縣衙面子,直接接受了六鹽商投案并大模大樣開始審理。
請注意,府衙這不是違法亂制,這叫勤政愛民,認真負責。
說到人治,若李縣尊和羅知府兩人單挑,李大人雖然是下級但必然強勢的完勝。無論背景、頭腦、才華、體能,李大人全面占優,除非規則是比八股文和書法。李佑和府尊幾次交鋒的結果也證明了這點。
但縣衙和府衙相比,縣衙則處于絕對劣勢,哪怕李佑這個縣衙正堂比府衙正堂強大十倍。常言道官大一級壓死人就指的是這種情況。
這就是法治不如人治,人治不如體制,放大到朝廷看,就表現爲權臣可以專權亂法,但沒法謀朝篡位,天子再虛也是天子。
李縣尊想了半晌,才開口道:“常言道,三生不幸,知縣附郭,亦或前生作惡,知縣附郭,直至今日才真切的體會到啊。羅知府終于學聰明了。”
這話語氣捉摸不定,周傑希和胡振汝兩人跟随時日尚短,沒揣摩明白東主心情之前,不敢随意接茬。隻有崔真非鬥膽問道:“難道就此忍氣吞聲?”
李大人不知所謂的輕笑幾聲,“本官是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嗎?”
除了在李佑眼裏昏頭昏腦的知府外,那幾個鹽商也忒不知好歹了。他李佑隻是拿他們立威給别人看,豎起自己這個揚州城新人的威望,不見得真會怎樣,最多叫他們破點财,聰明人應該主動配合下就完事了。
結果事情一拖再拖的到現在,雖然從朝廷賺回了守備司,但現在又演變成這樣子,涉及到臉面和聲望問題,倒叫他騎虎難下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不過站在鹽商們的角度,被李大人吓住不敢進縣衙,甯可去人情更熟的府衙,也是正常現象。可李佑從在公門中打轉,又有個當捕頭的父親,所以他并不覺得縣衙有多可怕,理解不了那種平民怕進衙門心态的,尤其是縣尊明擺着要修理你的情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