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沉默下來,每個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李大人将注意力放在了羅知府身上,至于兩面三刀的辛守備,在文高武低的大環境下,掀不起多大風浪的。
但是表面冒失淺薄的府尊大人卻反而讓李佑看不透,始終想不明白羅知府究竟意欲何爲。
李大人自诩志存高遠,眼界很大。從到江都縣上任以來,從來沒想與府衙争鬥,根本沒有這個必要,也不值得,在他想來雙方隻要照足官場規矩打交道就行了。而且到目前爲止,确實沒有與府衙發生過什麽利益沖突。
可是羅知府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在各種場合和事情上主動向他挑釁滋事,既讓李大人意料不到又很莫名其妙,他的背景府尊又不是不知道,如此行爲圖的是什麽?
一個高品級知府對一個低品級通判死纏爛打不會有什麽好處可得,完全不可理喻。若是有後台同黨指使也能使人理解,可從本地人情熟稔的胡師爺那裏得知,羅知府現在沒有什麽大靠山,也沒聽說與自己的哪位宿敵走得近。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但府尊貌似就是無緣無故的樣子,行事冒失的仿佛很不成熟的官場新丁。
李大人對人性小有研究,但面對這個“我是小白我怕誰”的樣本也迷惑不解了。
這姓羅的就像牛皮糖一般糾纏不休,既揮之不去又令人堵心,而且今後随時有可能搞出新花樣,防不勝防哪,李佑暗暗想道。但無奈的是自己又免不掉他,國朝官場上沒有下級向朝廷奏請換上級的道理,估計今天這事也抓不住真憑實據。
來而不往非禮也,李佑決定今後要變被動爲主動的先發制人,不能叫羅知府再如此肆無忌憚了,不然顯得自己好欺負似的。
同時李大人心裏還閃過了另一個念頭,大概當初内閣大學士們也是這樣看待自己的罷,現在真是理解那種糾結心情了…羅知府被李佑打量的不自在,他明白自己眼下就此離開最好,不然有越陷越深的可能。但又擔心自己拔腿走人後,辛守備單獨面對李佑扛不住壓力,亂說出什麽不合适的話,所以隻好繼續在這裏耗着。
不多時,三個把總率領親兵押着傷痕累累的數人湧進大堂,并倚仗人多勢衆将辛守備的值堂親信全部趕了出去。
第一個投效的把總石覺星對李佑行禮道:“卑職問過這幾個隊長,他們招認出來,聚衆嘩亂是受了哨官侯炳的明示,相約于今日在鎮撫面前蓄意起事。他們昨日聽過侯炳細說,其實都是守備辛大人安排下來的。”
李佑相當意外,倒不是意外牽扯出辛守備,這早在預料之中。
他原本打算親自審問的,沒想到這石覺星立功心切主動将結果審出來了。更意想不到的是石把總居然能毫不猶豫的親口把辛守備點出來,算是徹底與辛守備決絕了。
這便是武官和文官習氣的不同之處哪,一旦跳槽換陣營并翻臉真是有夠幹脆利落雷厲風行不念舊情…若是文官少不得扭捏虛僞一番,就連他李佑這種人當初面對長公主千歲的強力誘惑,一樣顧慮重重的不肯輕易跳槽。
不過這樣的人真的可靠麽?李大人又多疑起來。
與直接拿上司邀功的石把總相比,他忽然覺得另兩個把總行事穩重,更值得信賴一點。但是作爲一個日漸成熟的政客,此時此刻這種想法絕對不能表露出來,不然誰還敢賣力氣投靠你?
按下心思不表,李佑語氣不善的對發呆半晌的辛守備責問道:“有這人證指認,你還有何話可說?”
羅知府也緊張的注視辛守備,他甘冒風險不離開,就是爲得這時候。
辛守備慘笑幾聲,十分痛快道:“卑職認罪伏法!今日之事皆是卑職指使!羅府尊乃卑職邀來,即便擅入軍營也是卑職之錯。”
面對李鎮撫,辛大人的信心早被摧毀了,頑抗毫無意義,痛痛快快認了都省事。
李佑有點失望,因爲辛守備一力承擔了罪行,沒有牽連出羅知府,不過也在他預料之中。無論供不供出羅知府,作爲守備辛大人的罪責都跑不了,也不會減輕,所以沒必要狗急跳牆的亂攀亂咬。
如果是平民百姓,李佑早就下令拷打了,屈打成招也得打出個滿意結果。
可惜,辛守備畢竟是正五品官身。況且現在既不是臨戰之時,李鎮撫也沒有尚方寶劍,不能随便以軍法治他,隻能很官僚主義的上奏朝廷請求處置。
叫來軍法官寫了相關文書,辛守備畫押後,便交由石把總負責軟禁看管。
又取出守備司印信,李鎮撫口授書吏寫了奏本,蓋上大印後交與自己的随從送到急遞鋪去。主要彈劾辛守備争權奪利,罔顧大局,陰抗敕命,謀陷同僚,阻抗上差,煽動軍心驅逐朝廷欽命主官。
臨行前辛守備抱拳對羅知府道:“我家中妻兒皆托付給府尊了。”
羅知府鄭重的點頭道:“有本官看顧,你無須挂念。”
這真是明目張膽的交易,李佑恨得牙癢癢,但沒有去阻止。大家都是有官身的人,他也不想落下個不近人情的名聲,等到朝廷處置下來,若家人連坐再抓也不遲。
從清晨折騰到現在,差不多是午後時間了。
左手印信,右手令牌,李大人正式接任成爲府守備司的主管。羅府尊看不慣小人得志樣子,冷哼一聲便走人了。
李鎮撫沒有回縣衙,當即下令,所有營兵校場聚齊,等候再次點閱!
盛夏的午後,烈日炎炎,校場上一絲遮陰也無,如沸如炙。三個營的士卒聽到鼓角聲,無不叫苦連天,磨磨蹭蹭的才去校場中站了片刻,便好像要被烤糊了。
李佑在大堂上,優哉遊哉的與三個把總喝茶閑談,一直過了半個時辰也沒有出去點閱的意思。
最後還是吳先函把總比較體恤士卒,忍不住提醒道:“營兵尚在外苦侯,不知鎮撫有何示下?”
李鎮撫聞言放下茶碗,起身道:“那便去看看。”
一幹人到了校場上,李佑頂着日頭凝目一掃,便發現人數明顯不對了,“在營的本該有一千四百人罷?這場中隻怕四百都不到!”
三個把總齊齊無語。李大人你初來乍到的本來威信就不夠,這樣天氣下聚齊了人馬,自己還遲遲不露面,誰肯繼續傻等?大部分人隻怕不是回營房,就是去四邊樹蔭底下乘涼去了。
難道這是李大人打算找點事情立威,故意爲之的?但立威也要講究方式,就算要行軍法,也是法不責衆。如此多人不守令,哪能罰的過來?反而要将軍心全都失去了。
說實在的,三個把總都認爲,這怪不得士卒,要怪還得怪李大人自己…上午時候,還覺得李大人精明可靠,怎麽到了下午,就如此不靠譜了?
李佑不管把總是如何想的,徑自來到稀稀落落的軍陣之前,與剩餘的三四百士卒面對面,提着嗓門開口道:“滿營士卒,隻剩了爾等這些忠勤可嘉,令本官十分欣慰。本縣巡役緝私鹽不力,本官欲用官軍代之,卻又不知如何選士,今日一見便知非爾等莫屬!凡是不聽号令離開的,暫時沒這個福分了!”
這個消息傳遍了校場,還在堅守的營兵無不萬分狂喜,被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砸的暈乎乎。
那可是肥死腰包的查私鹽啊!他們這些大頭兵,每月三鬥米三錢銀,一年剩不下一二兩。如果能去城外緝查私鹽,每年往少裏算也能賺回一二十兩罷!雖然聽說個别鹽枭有器械,但人爲财死鳥爲食亡的,他們營兵人數多武器好,還能打不過鹽枭?
等到反應過來這不是夢時,在場營兵不約而同的跪拜倒地,有人當即喊道:“願爲鎮撫效死!”
登時這句話此起彼伏在校場中響起,越喊越整齊,最後合起來的聲音直貫雲霄,“願爲鎮撫效死”的聲音回蕩在校場上空。
幾個把總才明白,李大人這次收取軍心,打的主意不是刑罰立威,而是施恩啊,起碼現在這三四百人的忠心度絕對接近滿值了。
至于提前溜号的一千人,隻怕腸子都要悔青了。李大人雖然看來不會對他們行什麽軍法,但是失去了緝私機會,這比什麽軍法都讓人心痛肉痛。
李佑笑眯眯的轉身對把總們道:“府城三營要重新分營,現在場中的這些可以編爲緝私營,等本官下令便開赴城外各哨卡分兵把守,共創緝私大業!下半年運鹽季節快要到了,煩請石把總先辛苦兩個月,吳把總和劉把總以兩月爲期輪流上陣。”
“遵命!”三人一起道。
李佑想了想,又道:“場上人數不足一營,你們可以調遣兵卒補足了人數。至于其他的營兵,也不是沒有機會,不必着急,安排到明年輪值!”
所謂的要補足人數,就是李大人的籠絡之術了,故意留給三個把總開後門、安插自己人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