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裏人人想道,李佑僅僅兩年功夫便能名滿江左,不是沒道理的。
這邊府尊羅大人青白臉面抽搐幾下,又轉爲紅潤舒展開來,一手撫須大笑道:“哈哈哈哈!李大人以先賢自勵,其志可嘉!”
這也行?李佑對府尊很有個人風格的反應很無語。
大家皆以爲羅知府有兩種選擇,一是拂袖而去,換成任何人隻怕也無顔在此繼續逗留了;二是拿出本事從才氣上壓倒對手,掙回臉面,但可能性微乎其微。結果都出乎意料,唾面自幹也不過如此了…真不曉得羅知府與李别駕起了什麽紛争以至于互相明嘲暗諷,尤其是羅知府在碼頭上說了句“他們比李大人出身沒差多少罷”,一下子便把火燒旺了。
要知道,李大人有府通判官銜,從這裏論起乃是知府的佐理同僚,并不是任由拿捏羞辱的下屬,兩人可以有尊卑之分但無上下之别。
所以羅知府說了句過火的話,遭到李大人毫不客氣的猛烈反擊,衆人細想倒也在情理之中。何況李大人是可以上達天聽的人物,肯忍氣吞聲才是奇怪。
其實李佑也很驚訝,作爲對手他很敏感,覺察到似乎有股強大的精神力量在支撐着羅知府,但一時猜不透是什麽。
府衙曾同知轉頭對身旁冷通判悄聲道:“府尊此舉大不智也,與李大人相争如同雞肋,食之無味啊。”
冷通判點點頭,深以爲然。府尊這是真糊塗了,就算有人指使也不該如此行事啊。
他倆都在府衙爲官,均不覺得目前府尊與李大人有什麽根本性的利益沖突,無非是府衙與附郭縣之間的權力協調問題。但這需要靠時間來慢慢磨合,互相打臉解決不了實質性問題。
再說李大人一有深厚背景二有署縣實權,不像他們這些衙門裏的搖頭老爺好拿捏,硬碰硬實在不是辦法。
在此情況下四品知府與新來某六品鬥,輸了就用不說了,赢了肯定也是慘勝,代價必然不菲,而且不會有太大收益。簡而言之,毫無必要。
海尚書突然開口緩和氣氛道:“美景當前,豈能無酒,酒來!”
閑話不提,卻說堂上擺馔開宴,東南西北四方的水陸奇珍不可勝數,不要錢似的上了一百多道,饒是見多識廣的李佑也暗暗吃驚。
酒過三巡,衆人包括最年輕的李佑都是逢場作戲的老戲骨,堂中氣氛便熱鬧起來。不多時,又已經消滅了七八壇美酒。
酒酣的金百萬舉杯對海尚書道:“今日之樂,此地借何兄的光,飲馔是馬賢弟所供,唯在下無可爲表,隻有一個揚州特産獻給尚書老爺!”
鹽運司的高運同與金百萬乃是兒女親家,戲他道:“揚州有甚特産?莫非贈廣陵之姬消解老大人旅途寂寞乎!”
此時揚州瘦馬天下聞名,路人皆知買妾要到揚州,某些地方志中還真鄭重其事的将廣陵姬寫成土特産…金百萬神秘一笑不語,揮手令仆役擡上一大盆花草。在座官員看到後,齊齊倒吸一口冷氣,酒也醒了三分。
隻見得這盆是芍藥花,卻一枝生出四朵,每朵花瓣若紫紅色,拱着中間黃蕊一叢,好似身穿紅袍,腰着金帶。
大家都是文化人,都是在揚州混的,誰不曉得四相簪花的典故?誰認不出這就是最吉祥如意的金腰圍?
前朝韓琦在揚州做官時,見到了此花,召集王安石、王珪、陳升之簪花飲酒。若僅如此也不稀奇,但四個人都做官做到了宰相,這就是四相簪花的典故。
這樣的花委實難得,被稱爲金腰圍,傳說開一次就要出宰相。揚州城裏幾十年不曾見到過,今天居然被金百萬搞到一株獻給海尚書,心思堪稱機巧。
之前三任禮部尚書,全部拜相入閣,所以這花還真讨了新任禮部尚書海大人的喜。
海尚書滿面春風,伸手摘下一朵,拿在掌中細細玩賞,又擡頭道:“此物豈可獨享,與諸君共分之。”
遂召來一妓家,蒙上雙眼,令她擊鼓。剩餘三朵“金腰圍”便在剩餘人中傳遞,等鼓聲停了,花落在何處就是誰的,此謂擊鼓傳花也。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原因,第一朵是鹽運司丁運使得了,第二朵是按察分司耿巡道得了。第三朵衆目睽睽皆以爲要按着品級落到羅知府這裏,結果卻落到了李佑李别駕手中。
三人皆作詩一首,飲酒三杯,被哄鬧一場。其實都知道這僅僅是個宴席間的樂子,誠然有美好寓意,但誰也不會太當真。
李佑帶着醉意,想起揚州女子喜歡簪花,便順手将花插到了旁邊陪酒妓家發髻上。
那陪酒女也是個有趣的人,卻又把這朵“金腰圍”取下來,回手插在了李大人的鬓角,正應了簪宰相花的典故。
持“金腰圍”的四人中,海尚書、丁運使年已半百,耿巡道四十六七。不敢說老态龍鍾,但也面目松弛、皺紋細密,哪還好意思在公開場合做出戴花這種爲老不修的事情。
再說若真簪花也太不含蓄了,豈不公然表明自己圖謀宰相位置。
也就李佑青春年少,有酒後輕狂的資本,在這兒不必像在縣衙裏胥吏面前那樣裝穩重,心情放的很開。
玉面鑲花紅,醉酒攔妓笑,衆人無論心裏有無成見,都不由得喝彩一聲,真真江左第一風流人物。
卻從邊上飄來幾句使人掃興的責罵:“不讀書的輕狂小兒,果真跳梁敗類,戴花賣醜如此不以爲恥,如何守牧一方!”
聞言李佑望去,又是羅知府,不禁大怒而拍案道:“你這匹夫安敢反複欺我!我與你不善罷甘休也!”
他起身邁着已經不穩的步伐,挪到府尊案前戟指而視,羅知府被李佑氣勢洶洶的逼視,也忍不住偷偷挽袖子。
衆人無奈,再如此下去,常見口角就要變成勢不兩立了,甚至不排除今夜上演全武行的可能性。
無論文鬥武鬥,估計都是既年輕力壯又才氣縱橫的李大人占便宜罷,羅知府究竟對李大人怨念有多麽深才會不分場合、不分地點、不顧自身安危的出言相辱?
已經有仆役上前準備攔架,李佑回首斥道:“滾下去!”
他又灌了兩口酒,張口長嘯一聲,似歌似吟,叫主人家松了口氣,看來李大人要玩文鬥。
見李名士又要發酒癫作詩了,衆人連忙耳中細聽,以後說出去都是風流談資啊,小圈子聚在一起閑聊時,有八卦新聞的人自然容易成爲核心。
李佑踉跄轉了幾圈,高聲道:“議禮何人谏上台,天門哭罷朝南來。簪花擁妓神仙骨,縱酒狂歌宰相才。生得中谿堪作主,死求太白可同埋。先生自愛名山老,不是君王不放回!”
衆人略一思索,便覺得李佑這是自己吹捧自己的作品,而且快把自己吹到天上了。
議禮何人谏上台,大概指的就是他在朝堂上率先谏請天子親政。結果被太後貶斥到南方,所以叫天門哭罷朝南來。
如果頭兩句還算寫實,後兩句“簪花擁妓神仙骨,縱酒狂歌宰相才”就太誇張了。描述的就是方才他的放浪不羁形象,偏偏還加上神仙骨、宰相才字眼,這自吹自擂的簡直令人無語了。
後面更不用細述,用太白典故也就罷了,好歹李大人詩詞也算夠格。但又來一句“先生自愛名山老,不是君王不放回”,灑脫自傲的隻能繼續令人無語。
從過往來看,李大人作詩詞雖然風格極其多變,但每當寫自喻之詩時,風格還是比較統一的,走的是團扇才人居上遊、不逢大匠材難用之類抑郁小生路線,今天直接轉變成縱酒狂歌宰相才…這風格跨度實在有點大,莫非是李詩新動向?
“狂妄自大!”羅知府也很憤然的拍案道:“本府要上表彈劾你虛驕浮躁!你等着罷!”
李大人指着羅知府傲然道:“爾這等恂恂風塵俗吏,焉知天上鴻鹄耶!而且胸中真是不學無術,枉爲四品黃堂!誰說我這是自吹?”
堂中角落裏忽然有人驚奇出聲道:“莫不是楊升庵?”
李佑撐着醉眼看去,又是幾個時辰前背出了韓琦、歐陽修、蘇東坡三太守簡曆的那才子,忍不住對他伸出大拇指,心裏贊道,你真是今晚最佳配角。
其他人當即拍頭明悟了。
李大人這詩,原來寫的是在世宗朝大禮議時以“仗節死義”名震二百年的大明第一才子楊慎楊大才子啊,這人也有個毛病就是擦粉簪花喝酒,李佑便拿這位高人行迹反駁羅知府那句跳梁小醜的辱罵。
幸虧隻有羅知府心有芥蒂搶先開口指責李大人狂妄了,搞出烏龍也是他自己丢人,被罵成風塵俗吏、不學無術也是他活該。
爲何大家都一緻誤會是李大人自題呢,亂了,徹底亂了。
不過兩人遭遇真是有點象,一樣的有才名,一樣的因爲天家事進谏,一樣的被聖主打了廷杖,一樣的被貶黜出京。
難怪叫李大人趁着衆人酒醉時魚目混珠了,不過他的處境要好得多,隻能算縮水版的楊慎。
縱酒狂歌宰相才啊。
再一次被戲弄打臉的羅知府輕輕歎口氣後,木然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堂中喧鬧再與他無關。好慘重的代價,應該夠了罷。
他的師長多年前就已去世,當今如果再沒有新的援引,他的官運大概也就止步于四品地方官了。
但他有個好友,答應尋找時機在彭閣老前面引薦他。這位彭閣老在内閣中是比較強勢的大學士,現任首輔徐相當初也以他馬首是瞻,所以值得去投靠。
不過一個普普通通的外方四品知府,在官場金字塔中是個不上不下的位置,在彭閣老心裏引不起多大波瀾,要想留下深刻印象也就是俗稱的挂上号很難。彭大學士這麽多年來,早有一批門生故舊,他這樣的就算能順利投靠過去也很不起眼。
正當羅知府苦惱之際,天上掉下個李别駕…官場中人誰不知道,李大人不但将彭閣老的首輔攪沒了,還有将彭閣老小兒子送進刑部大牢的豐功偉績,另有朝争時三番五次打彭閣老臉面的光榮曆史。
想必對彭閣老而言,李大人不但是數一數二的眼中釘心頭刺,而且是敵黨最有潛力的政治新星之一,絕對的重點關注對象。
又從傳入府衙的邸報(感謝足本)得知,新任禮部尚書海書山乃是彭閣老援引入部。海大人到京後,必然會面見彭閣老,按慣例也會談談一路所見,譬如民風、氣候、莊稼、水情,還有官場動态、名人轶聞。
隻要揚州知府與李大人交惡爲仇的消息傳到彭閣老耳中,想必該知府名字就能給彭閣老留下深刻印象罷…不求保存體面尊榮,隻求聞達于諸侯,不求長臉,但求打臉,不求侮人,但求被辱,越慘越好,越狠越好。想必這樣能引起彭閣老深有感觸的可憐與同情罷…他不顧臉上傷痕累累,一次又一次的對李大人施展嘲諷神術,成功引發李大人萬丈怒火,揮出了暴風驟雨般的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可是他依然淚中帶笑,笑中帶淚,默默擦幹眼淚,堅忍不拔的迎接下一輪。想必這樣會讓彭閣老認識到他的誠意并在心中挂上号罷…再加上友人配合舉薦,前程可期也。
作爲一名極有上進心的官員,他容易麽!容易麽!容易麽!
夜深了,宴會的贊助商們搬來堆積如山之煙火,奢侈的不加節制在院中燃放,隻爲博得堂上諸位大人開懷一笑。
密集美麗的煙花在清冷孤寂的高空中綻放,絢爛極緻使人陶醉幾個刹那,眨眼間又徹底凋零幻滅。
你所有的驕傲隻能在夢裏,煙花煙花滿天飛,誰爲你憔悴?
他比煙花還寂寞。
堂中另一邊,李佑醉醺醺的坐在今晚連續兩次自發配合他打府尊臉的才子身邊,慈祥的問道:“足下高姓大名?”
那才子整衣袖作揖道:“學生鄭燮。”
噗!李佑猛然吐出一口老酒,這個時空也有鄭闆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