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遷流轉查閱考語依據時,其中知府直接負責的考計隻是其中一部分而已,雖然這部分可能是最全的一部分。但李大人現在好歹也稱得上手眼通天之人,完全有能力将知府考計對他前途的影響力壓到最低。
再說廷推和廷杖資本在這裏擺着,官場中人皆知李佑隻不過因爲觸怒了太後才會暫時被貶成六品署理知縣,并不是一蹶不振的坐死冷闆凳官員。若因爲知府一條莫須有式的批詞就能毀掉他前途,聽起來像個笑話。
因此,能夠決定李縣尊前途的可以是朝廷大佬,可以是治下造反的百姓,但絕對不是他的直接上級随口一句話。
“我不相信知府是糊塗人,他這是想表達出什麽意思罷。”庒師爺看了批詞道。
“你說府尊想表達什麽意思?”
“必然是警示!”庒師爺一口斷定道:“設身處地的想,若在下居于府尊之位,城中來了東主這樣的人,也會不太安心的,總得做出點什麽表示。”
少年得志到過分的李大人李别駕李縣尊從本質上還是驕矜性子,從來不善于爲别人着想。未見過面的府尊大人心情如何,更是不在考慮範圍内。
經過莊成賢提醒一句,李佑才察覺到這個問題,不過李大人也就僅僅是道一句“有點道理”而已。
可以想象,如果揚州城中出現了這麽一個人——他在朝中擁有巨大背景,他要才名有才名要聲望有聲望,他挂着府通判官銜所以名份上屬于知府同僚而不是下屬,他的實際職責爲直接掌管全府精華命脈地方,傳言他在蘇州府時作風十分霸道跋扈…不得不承認,這時候誰來當揚州知府隻怕也睡不好覺。
庒師爺醞釀一下腹稿,又開口道:“爲親民官要訣在于事上安下,事上可以巧、事上可以智、事上可以柔。如今東主才剛到任,上下交流不暢有點小事端實屬正常,并不是不能化解的。在下所料除了警示之外,府尊還有想試探東主态度的心思,東主隻要做出些曲意逢迎的動作,叫府尊心裏舒服了自然一切都會好轉。”
李佑面帶幾分譏诮,伸手點着莊成賢道:“庸俗!真庸俗!本官有點糊塗了,你是羅知府的師爺還是我李佑的師爺,怎麽滿嘴都是要照顧羅知府的心思?你說羅知府想試探、警示本官?就憑他也配麽?等他當了大學士再來與本官耍心思罷,現在他沒有這個資格!”
正抓緊機會賣弄胸中韬略、顯示才幹見識的庒師爺登時啞口無言,他被自家東主的驕狂震到頭腦空白。第一次自慚形穢的感到隻在府衙和道司打滾幾十年的低端從政經曆,有點配不上東主的境界啊。
周傑希也聽得目瞪口呆,隻有從京城一路追随過來的崔真非神情如常并感到很理所當然。
李佑很清醒的知道,現階段江都縣工作最主要的矛盾就是一點,先進的生産關系與落後的生産力之間的矛盾。縣尊是強到在朝廷大佬心裏挂了号并簡在帝心的縣尊,縣衙是卻渺小到在揚州城沒存在感的縣衙。
風花雪月的名士才子名頭對地方豪強的威懾力還不夠。剛想撕開一道缺口,在揚州真正豎起自己的旗号,就有人想跳出來堵上缺口,孰可忍孰不可忍。
此時若退讓,以後隻怕要讓那些不長眼的人習慣成自然!人和人的關系,都是從第一次變成慣例的。
最後李大人一針見血道:“本官也不信堂堂的大府府尊如此淺薄,隻能說明是有人唆使的!所以這既是警示也是試探,更是毫無自知之明的敲打,幾種緣故和在一起了!”
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從上任以來所幹的事情裏,真正惹到人的無非是不按規矩的追讨“積欠”鹽課而已。訛銀子倒是其次目的,主要是欲拿此當立威之舉。
居然輕蔑的指責主官沒有自知之明…幾個本欲出謀劃策的師爺面對東家李大人的王霸之氣,隻能黯然敗退。
出得堂來,崔真非對另二位道:“在下總覺得東主心内有點還是有些不甘哪。本來以他在京師提着烏紗帽搏殺出來的江湖地位,外放都該是四五品,現在搞成六品知縣,委屈之情多少必然有點。這情緒卻叫羅知府正好撞上。”
莊師爺無語,他是真不能理解二十來歲的正六品縣尊怎麽就委屈了。他開始默默反思自己的定位,難道東主需要的是勤勤懇懇老黃牛般的種田型人才,而不是廟算畫策的謀士型人才?
周傑希心生崇拜的感歎道:“不能見得東主在廟堂之上的風雲激蕩中外矚目,甚爲憾事也。”
“數年之内,東主遲早會重回京師。”崔真非信誓旦旦道,恐怕他比李佑自己都有信心。
李縣尊考慮府衙之事時,最大問題是不太清楚羅知府是個什麽底細。于是想起前任江知縣遺留的幕僚胡振汝。此人在揚州城多年,十分熟悉各處情況,與各衙門都打過交道的,現在看來相當有用。等他回來,如果事情辦得好,就聘來作第四個師爺罷。
想來想去已經是午時,李佑起身要回内衙用飯,這時卻有小吏送帖子進來。
李大人起初還以爲是金百萬又來下帖子煩擾。然而看時,卻發現這是揚州城第一衙署、赫赫有名的兩淮鹽運司送來的,沒别的事,請他赴宴。
原南京禮部尚書、新任禮部尚書海書山大人從南京出發去京師上任,今日抵達了儀真港,明日到揚州城。
大中大夫、兩淮都轉運鹽使司運使丁大人做主,明日爲海尚書置宴洗塵。按規矩,尚書級别大佬過境的洗塵宴,本地所有衙門堂官都該出席,李佑這個江都正堂自然也在被邀之列。
這是要在揚州上流場合亮相了,與羅知府碰碰面也好,不知道那天下第一肥差兩淮鹽運使丁大人又是何等模樣,李佑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