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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七十七章被打斷的暢想曲

進武英殿時,李佑見到了吏部許尚書。雖然沒有交談,但經他觀察這位天官老大人神情平靜,沒有什麽别的異樣,李佑便放了心。這說明到目前爲止京察進行的比較順利,較爲符合預期。

雖然李大人擔心自己被有心人利用成爲突破口,除了操縱邸報輿情和替歸德長公主傳了一次名單之外,基本上是置身事外緊閉門戶,但他不能不關心京察的情況。

畢竟事态發展到如今,他已經被綁在許尚書的戰車上,天官要搞大動作,他就隻能陪着一起發達或者倒黴。應該說,李大人當初熱衷于功名權勢,叢踏入内閣的第一步起就是這個宿命了,除非他肯徹底投靠皇家。

群臣朝聖母太後行禮已畢,許尚書便出列讀起奏疏:“臣以爲欲正朝綱,先正言路,故本次京察以科道爲先…”

李佑仔細聽着許尚書的奏對,看來許尚書已經把科道刷了一遍,心裏贊道“這招很妙”。科道言官代表着洶洶輿情,又是彭閣老的影響比較大的地方,京察先拿科道開刀,一來可以搶先占據言路減少幹擾,二來可以剪除對手的羽翼,三來震懾六部和各院。

“至今除去外差者,在京科道一百二十五人。其中給事中浮躁者四人,才力不及者六人,不謹者一人;禦史浮躁者五人人,才力不及者三人,不謹二人。共計二十一人。”

科道官都是進士出身的七品,又無大罪,所以降無可降,不能因爲一點小錯就打發進士去幹**品。但無論浮躁也好、才力不及也好、不謹也好,下場隻有一個,罷免科道官職黜落出京,這種處分相當于變相的降級了。

又聽許尚書讀完名單,回到班列,殿内一時鴉雀無聲。其實對許尚書的奏疏,不需要有人附和贊同,隻要此時沒人能反對就是勝利。

李佑雖然看不到彭、徐兩個大學士的面孔,但猜他們的臉色肯定不好看。據他所知,天官的奏疏并沒有依照正常程序通過内閣,大概是直接密封進入慈聖宮,由太後看過。所以今天讀出來不是爲了讨論,而更像是宣布結果。

這時候,文淵閣大學士徐嶽徐閣老站出來質疑道:“聽聞許大人之判,科道竟然庸才遍布,豈能皆是不堪之人?此乃非議朝廷用人之道,必有徇私之弊情!還是你挾京察威勢以豎權?”

居然是由這向來附于彭閣老之下的徐閣老出面駁斥,讓冷眼旁觀的李佑小小詫異一下,要争奪輔臣頭把交椅的彭閣老爲何縮了?

面對質詢,許尚書并未回話,但京察的另一個主事人、左都禦史趙良仁答道:“本官位居中丞,尚無疑問,徐閣老何以置喙?”

李佑聽得心裏暗笑,沒想到好以嚴肅示人的趙總憲也冷幽默了一把,看來他心情也不錯。江湖傳聞京察結束後,許天官要強勢入閣,而坐堂吏部尚書這個炙手可熱的官位将由趙良仁接任。

大中丞是别人的對都禦史的尊稱,但哪有自己說自己位居中丞的道理,所以趙總憲自然是暗含諷刺的意思。挑明了便是:我這個名義上的科道大頭目都沒有意見,你徐嶽這個在閣老中不出挑的人物還是省省心罷!

徐大學士冷哼一聲,拂袖回到班列,自此殿中再無言語。依照慣例,許天官的這本關于京察第一階段的奏疏便要成爲定論了。

李大人心内還是竊喜不已,雖然許尚書入閣就代表着他的分票中書幹到了頭,但從長遠來看還是非常有利的。

本來以他的眼界,一直對許尚書的謀算抱有點懷疑态度,所以整天擔心被許大人連累到,别人稱他爲天官手下三大将之一時,心裏十分惴惴不安的。其實以李佑的心胸,隻要不是他主導的事情,他都抱有或多或少的不信任感,或者說,他隻相信自己。

但現在看起來勢頭很不錯,許尚書大有成功希望,李大人便放下了憂慮,鹹與歡欣了。

如此繼續,許大人估計可以按照計劃直接進爲建極殿大學士,那時名爲次輔,實際上算是内閣當家人了。再等現在這個風燭殘年的首輔病故,許閣老就可以順理成章進位中極殿大學士,成爲名正言順的首輔!換個詞就是真宰相!

而他李佑這個被别人視爲天官手下三大将(走狗)之一的,對未來首輔大人可謂功勞苦勞一籮筐,自然前程似錦、如同煙花一般燦爛!

李大人開始默默地掰起手指頭,計算自己的功勞和應該得到的獎賞。

其一,他以六七品之位在内閣中狠狠打壓了諸閣老的氣勢,甚至一度逼到三個閣老同時請辭的境地,這間接擡高了外朝文官之首許大人的地位和聲望。

其二,他别出心裁的把持住了邸報,爲創造良好的輿論環境做出巨大貢獻。

其三,他幫助許大人勾連長公主,避免了許大人在京察大掃蕩中多方樹敵。

對于自己的未來,這幾日李佑越想越清楚,隻要許天官入閣當了老大,沒有任何人會希望内閣中再有一個叫李佑的分票中書。分票中書這個特殊位置還會不會再有,都是兩說了。

囿于制度,沒有進士學曆的中書舍人不得直接外出爲部屬科道官,不在六部和科道,做京官也沒什麽意思,所以他的未來應該在地方。

京官外放,自然有一套成法。因爲京官比地方官爲貴,所以隻要不是貶谪,京官外放例行該升品級的。具體升多少,則要根據出身和資曆。

國朝可是有正七品給事中滿任後外放時直接升爲從三品參政的神話,雖然參政權力比給事中差了無數,同時附帶産生了官升七級、勢減萬分的諺語,但好歹也是直升七級了。

想至此,李大人有點沾沾自喜,以自己的廷推資曆(真是大風刮來的)、六品官銜、分票中書地勢,外放後該升到多少?

直升七級絕對不敢奢望,他要敢升七級那就是一省之布政使了。十九歲沒學曆的布政使?隻怕要天下大嘩…但怎麽也得升到四五品罷,還不能當佐雜官,哪怕是撫台藩台這樣大衙門的佐雜官也不行,必須得是正堂官。

各地方府州縣也是分上中下的,任官資曆要求各有不同。其中知縣這種小官李大人已經不放在眼裏了,不由得合計起來,自己是先做下府的四品知府好呢,還是上州的五品知州?

去物質條件較差的下府有點吃苦,再說升爲四品知府還是太招搖晃眼,不如選個上州?許尚書、陳巡道的老家臨清州是天下排名靠前的繁華所在,交通也方便,似乎不錯…或者悶聲發大财,當從四品鹽運司運同,分掌某處鹽運分司,一年白得幾千兩不成問題。亦或當從四品布政使司參議或者五品按察使司按察佥事,出任較小的分守道和分巡道…站在武英殿裏,放飛了思緒,李大人越想越糾結,這些官位怎麽選擇?真是令人苦惱萬分。

這不是他矯情,如果許大人和趙大人前後把持住吏部,要外放的李中書确實可以在空缺官位中随意選官,隻要不是太出格到颠覆原有規矩。

就在李大人暢想美好未來,順便等待機會将自己的糊塗案奏一奏時候,卻從殿門口傳來嘶啞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沉思。

“正朝綱,先正己,不曾聽過先正人的!”

這明顯是與許天官唱反調啊,李佑擡頭側目望去,不知在何時,有位垂垂老者立在了殿門裏,绯色官袍套在他身上格外寬大。

他形态佝偻,仿佛一陣風就可以吹倒。

他顫顫巍巍的邁步在殿中行走,看似又老又弱,卻有一種魔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他路過李佑身前時,叫李大人看了個清楚。面容瘦削,卻遍布深刻的皺紋,宛如老核桃一般。

殿裏驟然傳起細細碎碎的雜音,朝儀有點失控,李佑趁機問自己旁邊的官員:“此何人也?”

這問話卻被已經走到前方的老者聽到,他停住腳步,不顧體弱猛然回首,用渾濁的雙眼直視李佑,低沉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我兩年不朝,殿中已經有人不識了?”

先前李佑其實已經有所猜測,此時再聽到老者言語,便确認了他的身份。

他定然就是少師、太子太師、中極殿大學士、吏部尚書張閣老,也就是養病兩年、深居不出、不問政事的當朝首輔大人。

先皇遺诏是他親筆記錄的,今上登極诏是他拟定起草的,所以人稱國老。一直到景和五年,他都是内閣中說一不二的人物,之後年老多病,身體太差便退養了。但首輔的名頭一直由他保留着,從來無人提議叫他讓賢。

武英殿裏群臣班列自動像波浪一樣依次向下向外滾動,将最前方的位置空了出來,等候首輔入列。

來者不善哪,李佑心裏蒙上了一層陰影。别人或許還在驚訝于兩年不露面的首輔大人突然現身,但李佑已經想到了許多。

從張首輔在殿門口那句發言,可以推斷他已經知道了許天官奏疏的内容。但在之前,許天官隻将奏疏給了錢太後看并得到默許,張首輔又是從哪裏知曉的?幾乎唯一的答案就是,錢太後将密疏送給張閣老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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