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天下清平十幾年,一直沒有大的禍患,又因近年來天子幼弱,太後對待大臣較爲優容,首輔長期病休,缺乏強力約束導緻朝廷中彌漫着散逸懶惰習氣,很多有識之士都對此很擔憂。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這麽多名言名句都是講這個的!
而且隻談綱紀從表面上又不涉及到實際利益,實際操作起來可大可小,有針對性的拿捏輕重比較容易,又不會引起普遍廣泛的對抗心理。
這個由頭倒是很巧妙,不愧是算事透徹的天官老大人…李中書将許天官奏疏看了兩遍,又深深地歎口氣。他知道,真正的大風波要激揚起來了,之前他那幾次争鬥和這次相較,都隻能算小人物的小打小鬧。
其實李佑不會感到太奇怪,從景和天子禦極到現在,八年時間已經夠長了。從無數曆史先例可以看出,廟堂中的權力體系無論穩定不穩定,但過一段時間總會重新洗牌。這似乎是誰也無法打破的宿命,因爲人心是動态不定的,任何大能也無法徹底掌握。
李佑腦中又想起盧尚書那句“廟堂風波你又見過幾許”,這回就要見識見識了。但估計也就僅僅是見識見識而已,京察的過程自有一套程序,與他關系不是很大。他所能做的,也就是被動等候結果。
卻說傍晚李大人回到住所,剛用了飯,天色黑下來時,有天官府的家奴上門,原來是受許尚書所命傳他過去。這倒遂了李佑所願,他正想着這幾天找個什麽借口去天官府,不料今晚許尚書居然主動來請。
在這元宵氛圍漸漸散去的夜黑人靜時刻,李大人熟門熟路又鬼鬼祟祟的溜進天官府。他到過幾次天官府不是半夜就是三更,若白天來這裏說不定會迷路,夜裏摸黑反而更熟悉。
這次沒有去書房,而是被引到了與書房同院一處精緻小廳。李佑走進去的時候發現廳裏已經坐着兩個人了,都是認識的,一個是吏部文選司郎中左大人,另一個是吏部考功司員外郎潘大人。
這二人沉默的在客座上相對而坐,一言不發。見了李佑,隻是點點頭,然後繼續沉默。
李佑受這氣氛影響,自己找了地方坐,心裏不住的盤算着什麽。他原以爲是天官傳見他有什麽囑咐要單獨說,現在看起來并非如此,分明是召集親信開小會的樣子。
文選司和考功司堪稱是六部中數一數二的要害司,同樣也是京察中很關鍵的部門。考功司負責具體操作考察程序,文選司負責京察中不合格官員的罷黜程序。
所以左部郎和潘副郎都出現在這裏不奇怪,但他李佑這個分票中書有何幹系?
又過了片刻,卻見許天官和左都禦史趙良仁一齊進來,屋中三人立刻起立行禮迎接。
坐定後,許天官咳嗽一聲便開了口,果然說起京察之事,最後道:“朝中惰情滋生,吾輩但掃陋除弊、起衰振頹,與諸君共勉力爲之!”
李佑心道,老大人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卻隻能當真的聽。
許天官吩咐了各人幾句,又對李佑道:“你常在宮中,聽說與歸德千歲較爲密切?”
李佑謹慎答道:“确實有些免不了的往來。”
“去傳一句話,就說此次京察與她無礙。”
李佑心下明了,許天官這是示好,對長公主表示不會動她的勢力。
“還有,邸報上你要有分寸。”
正月二十一日那封請行京察奏疏被慈聖宮留中三日,沒有動靜。到了二十五日,許天官再次上疏請行京察,這次太後很快給了批答,同意了。
奏疏下發公開後,這個消息一天内傳遍了京師各衙門。所有的官員對此都很關心,這可是六年一次的關口,雖然以前沒事,但誰知道今年會不會有點事。
得了聖批,許尚書與有關人員立即入住到吏部衙門裏,杜絕見客,謝絕一切應酬,這是明面慣例。
李佑見到事情已經公開,便按照許天官的要求,到徽音門外去求見歸德長公主。
算起來差不多已經一個月沒碰面了。
在昭鳳殿裏,歸德千歲今日心情不錯,對李佑笑道:“難得你主動來見我。”
“我也是奉命而來,吏部許尚書對你有話,道是本次京察礙不到你。”
“知道了,明晚你去驸馬府取一份名錄,爲我轉交于許尚書。”長公主也吩咐道。
京察這事很得罪人,李佑自拊根底淺,不想參與太深,對此表示爲難道:“天官已然住進吏部衙門,并不見人。”
歸德千歲不屑道:“一派胡言,我不信你做不到。”
李佑隻得答應下來。
兩人又閑談幾句,長公主又問道:“我看你雲淡風輕,莫非你覺察不到自己的處境?”
“覺察到又有什麽辦法?”李佑歎口氣道。
他自己的處境,當然他自己最清楚。關于這次京察對他的影響,前幾天就徹底想明白了。
如果許天官京察中大獲全勝,接下來幾乎可以确定會挾勢入閣,而且很大可能性是直接成爲建極殿大學士這個次輔職位。
首輔病休的情況下,次輔就是内閣裏的當然話事人,那麽爲了内閣群龍無首、影響政務設立的分票中書還有無必要存在?估計那個時候的許次輔也不想有這樣的存在。
況且許天官是親手将李佑送入内閣的人,也算李佑的上家,他若入閣,李佑絕對無法繼續在内閣保持超然地位,還不如走人。
總而言之,許天官入閣之日,就是李佑離開之時。
從另一方面說,如果許天官敗了,後果也很容易想象得到。沒了這個後台支持,李中書在内閣根本呆不住的,同樣要黯然離去,下場不定。
如果離開内閣,他能去哪裏?六部科道是不可能的,按規定中書舍人不得直接遷入六部科道。如果是其他二三流衙門,李佑這個從内閣出來的廷推中書打心底不屑于去,那麽最大的可能就是去地方擔任實職正堂官了…想明白這些,李佑突然懂了一個道理,做人還是要找準定位,腳踏實地。
當初抱陳巡道的大腿,需要犧牲時隻不過是被罰俸之類,很無所謂的。如今以小官僚身份抱了許天官的大腿,看似更妙,但一會兒從準監生直入中樞一步登天,一會兒又可能從中樞内閣直墜地方,這個做官節奏過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