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李佑這個不速之客,廷議精英們多多少少在心裏都有點異樣感。有些人很快将這種感覺壓了下去,有些人卻是抑制不住的。
禮部金尚書作爲名義上的士林領袖,清流情結很重,忍不住開口道:“袁閣老力主從嚴,彭閣老力主從寬,李中書又有何不空談的高見?”
他的意思很明顯,解決問題的方向無非這兩種,非此即彼,李佑你還能說出什麽天花亂墜?而且李佑與兩閣老皆不睦,無論贊同哪一邊,說不定就有好戲看。
袁大學士和彭大學士一齊看向李佑,不知爲何,他們都很好奇,想看看李佑這次要助誰。
李佑在角落裏找到個不起眼的位置,剛剛坐好,便聽見金尚書發問,連聲謙遜道:“老大人擡舉小子了,太擡舉了。”
金尚書微微一笑,你有自知之明曉得藏拙就好,便不再搭理李佑。他正要扭過頭時,卻又聽見李佑打蛇随棍上道:“既然老大人定要我獻醜,那我便不藏拙了,對諸公有冒犯之處,敬請諒解。”
這…金尚書突然醒悟到,李中書在門口嘲笑兩閣老空談看似放肆,但絕對是有意爲之,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鈎,借此挑逗起别人考究他的心思。不然他一個不請自到的小字輩,進了朝房能有什麽發言權?
可歎自己混迹朝廷多年,今日卻一不留神着了李佑這江南小吏的道兒…金尚書想道,還好自己不是第一個,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李佑生怕别人堵他的嘴,看了看文華殿大學士,飛快的說道:“袁閣老主張從嚴?請問是要剿滅誰?”
又看了看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主張從寬?請問又是要招撫誰?”
李大人本來想加一句對彭家四公子的吐槽,不過想想還是不要節外生枝的毒舌了,繼續說道:“孫子曰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敢問此事的“彼”在哪裏?因敵制宜,這個敵又是誰?連這個知己知彼都未曾做到,就談起寬嚴方略,未免都有些空洞無物了罷。”
兩個大學士頓時有同仇敵忾之感,臉色雙雙黑下來,一齊暗罵“真不能指望狗嘴吐出象牙”。
其他心思轉得快的已經明白李佑言中之意了。屬于河間長蘆鹽運司的大小綱商至少數百家,平時都是各幹各的吃官鹽這碗飯,這次鬧起歇業風潮也是因爲實在忍無可忍而自發性蔓延起來。他們沒有一個組織實體,也沒有行業代表,無論去招撫還是強壓,都像是一拳頭打到空氣裏,總不能單獨一家一家的去搞罷。真要這樣辦,就算耗時日久拖到最後可以成功,但估計邊軍早就餓得造反了。
“那你說要如何?”戶科都給事中董文升問道,他品級與李佑差不多,所以問起來沒有身份高低的顧忌。
“我在江南所見百業,必有行頭,而京師鹽業卻因向來由官府掌控沒有行會。如今這個局面,難道那些無利不起早的鹽商不想與朝廷談利投效?隻恨無門無路而已。可叫京師直隸鹽商自建鹽業公會,體制仿照會館故例,擇一總掌事,再擇一二十輪值管事,蓋能爲鹽業領袖矣。朝廷有法度,便與公會知曉,再由公會自行頒發,朝廷又何苦靡費人力一一管顧數百家?因而本官以爲此乃當務之急,而并非定下從嚴從寬之策,應爲督促鹽業建成公會,以便有的放矢。”
聽到這裏,正在打瞌睡的兵部尚書盧老大人猛然擡頭,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李佑。如果他沒記錯,自己家裏被李佑偷偷塞進來藏着的程家冤案苦主便是個鹽商。當時聽到下人禀報,隻道是小兒輩胡鬧看上了程家女兒,便一笑了之裝糊塗。現在可以斷定,這小子是别有圖謀啊。
六科工作向來是督查挑刺,所以戶科都給事中董文升習慣性的繼續追問質詢道:“這豈不是鼓勵鹽業結黨成社與官府朝廷相抗?”
哈哈哈哈,李佑大笑:“我大明有雄兵百萬,良臣滿朝,難道畏懼數百鹽商不成?休要忘了,鹽場産出皆在朝廷所有,鹽丁竈戶皆爲官府所轄。用鹽商不過是讓他運輸行銷買賣而已,即便結社又有甚可懼?常言道,擒賊先擒王,有此公會反而易于朝廷掌控,利多而弊小!”
廷議諸公均覺得李佑這個主意甚好,交頭接耳議論幾句,再沒有反對的。
這不能說别人不如李佑,其他大佬們日理萬機誰也沒專門對鹽事太上心,直到近日事态嚴重了才被臨時抓來廷議。而李佑爲了擡高自己幹事名聲,特意選了這麽一件當做自己踏腳石,結合自己兩輩子見識仔細研究了很長時間,與其他人想比堪稱是有備而來,以有心對無心。
不過現在隻是解決了方法問題,最核心的頭疼問題都還沒有觸及。譬如賞賜權貴鹽引和鹽商手裏曆年積欠鹽引,這兩個才是讓皇太後也苦惱到避之不及的老大難問題。
戶部晏尚書心情微微放寬,甭管李佑有禮無禮,好歹指出了一條路子。便記便道:“諸君都再無疑問,李中書此議先可定了,廷議之後題奏聖母。”
“啊!”李中書忽然怪叫一聲,“這半天險些忘記了,聖母命我到東朝房是爲傳旨,臨武英殿召請諸公面議鹽事!所以今日廷議算是罷掉,晏司徒不必勞神記錄題奏了!”
…………廷議諸公從東朝房内威嚴、肅然、魚貫、疾速而出,又如風如火掠過午門,急趨武英殿。記性好的有心人便想起,李佑曾經說過“太後令我來這東朝房”而不是“太後令我參加廷議”。
在衆人立于武英殿等待太後臨殿的空當裏,心裏除了大罵李中書外并沒有閑着,暗想之前太後明顯也是全無主意,所以全托付給大臣處斷此事,爲何現在又要召集他們商議?一定是有了什麽新的打算。
更聰明的已經猜到李佑身上。大約與李中書逃不了幹系,又想起他方才侃侃而談的樣子,可以猜測是李佑必然是給聖母上了密疏獻策,所以聖母不再爲難了。
不錯,李佑如今也是有資格給太後上密疏的人,要說什麽事情可以直達天聽。比如他昨天就寫了一封密揭封進慈聖宮。
其疏曰:“戶部平庸無能,怕事推诿,區區鹽事也敢驚動天聽,以至聖心憂慮,其罪難辭!臣雖不才,願爲聖主分憂,消解鹽事。所謀如下…”
他這是充分發揮内廷官員優勢,給戶部上眼藥、進讒言,順便推銷自己的一攬子解決方案。而且說的深得聖意,成功赢得錢太後欣賞。
今天太後便召見李佑當面密談,談過之後命李佑去東朝房傳口谕召集群臣議事。
但年輕人忍不住賣弄真是個壞習慣,李佑人生第一次充當傳旨天使,就出現了不大不小的失誤。所以久候的皇太後升了座,先罰了李佑一年俸祿,大快人心。
上次罰俸還沒有完結,這次又罰了一年。看來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内,李大人要繼續爲朱家打白工了。這還是太後心情不錯的原因,不然處罰沒這麽便宜。
行禮完畢,聖音谕示道:“李佑,将爾心中所謀與諸卿共議。”
現在這個場面,李佑已經在心裏演習無數次了。這是他實幹興仕、促使形象轉型、實現可持續發展的新起點!
“本官所謀并呈獻聖母者有三條。其一,鹽業公會之說,已在朝房與諸君共議過,便不贅言,但朝廷要想法子取信于他們。其二,關于鹽商手中曆年積欠鹽引之事…”
即便再瞧不起李佑的,這時候也都豎起了耳朵細聽。要知道,由于權貴擠壓導緻支鹽困難,據河間長蘆鹽運司統計,存在鹽商手中的積欠鹽引多達三十餘萬引,相當于長蘆鹽場一年産量四分之三了。
“若一兩年内給予支取舊鹽引,絕不可行。但可以定下可分十年支鹽之策,逐漸消化,并給鹽商利息四成算爲朝廷恩典,平息其不滿。如某人有一千舊鹽引,十年共可支取一千四百引,但每年隻許支一百四十引。如此算下來,三十萬引鹽每年隻需支付四萬餘引,不過長蘆産一成而已,騰挪餘地便就出來了,不至于因爲支付舊鹽引緻使新鹽引徹底斷支。”
“甚好!”殿中不知何人失禮喝彩道。
确實也是個辦法,李佑将上輩子債券概念搬出來了。把積欠的舊鹽引變成了分期償還的、以朝廷信用爲擔保的有息債券,一方面吸引住鹽商,一方面可以通過時間來進行慢慢消化。
本來對李佑沒抱多大希望的大臣,此時也不得不小小的驚喜一下,難怪皇太後神清氣爽的出來議事了,又輕易饒了李佑的事故。
不過關于賞賜權貴鹽引的問題,那更是個麻煩事,比消化積欠舊鹽引更麻煩。
從太後到大臣,都知道如果到了無法可想時,絕對應該限制甚至中止賞賜鹽引這種行爲,但都不願意從自己嘴裏說出來,或者說都不想當這個惡人。被世世代代的、三位數的公侯伯和高級武勳們記恨,任是誰也得糾結一番。
且看李中書如何說罷,如果他勇敢當改革先鋒開這個頭,提議限制或者中止鹽引賞賜,大家說不得就要無風險的跟進了…“關于賞賜鹽引之事,出于體諒聖心之意,倒也不必驟停…”在衆人目光聚焦之下,李佑作深思熟慮狀的邊想邊道:“但可以定下法度,賞賜鹽引不得在長蘆鹽場支鹽。”
“不能支鹽,有它作甚?”董拾遺又發話詢問了。
“可與鹽業公會關聯。令鹽業公會召集鹽商,共出股本一二十萬,設京師鹽引鋪子。凡賞賜鹽引确要支鹽,隻許去黃河以南鹽場支鹽。嫌遠的便隻許在京師鹽引鋪變賣,再由鹽引鋪轉與公會鹽商。”
在這裏,李佑套用了總經銷商概念,将權貴手裏一部分利潤轉移給角色變成單純經銷商的鹽商,以達到互相妥協、安撫鹽商的目的。
衆人細品這其中含義,大略有三點。一來維持住了賞賜鹽引的體面和名頭;二是剝奪了權貴賣鹽的利潤并轉給鹽商;三是沒有權貴直接支鹽,便在無形中整頓了長蘆鹽場秩序。
雖然還有鹽引比産量多的隐患,但起碼保證了大部分鹽商有點湯喝,不至于因爲權貴巧取豪奪,連湯都喝不上時再來一次全行歇業。先這麽拖下去也好,以後的事情讓後人去操心。
又有人問道:“鹽引鋪中的鹽引,隻怕鹽商不肯買,爲之奈何?”
李佑笑道:“此何慮哉,凡賞賜鹽引經鹽引鋪轉與鹽商,均改爲鹽票,不限于行銷地方,任由鹽商自行販運,如此還怕沒人要麽。再不濟減掉鹽課一兩,以招徕鹽商争購。”
這年頭鹽引不但規定了支取地點,還規定了行銷地點,十分死闆,一絲也不能差,十足十的計劃經濟。不限定行銷地點的鹽,可以向交通便利或者價位高的地區販運,屬于計劃外銷售,對鹽商的誘惑力還是相當大的。不過本質是将北直隸和京師的負擔分攤到了全國…其實按照李佑的終極設想,應該是徹底打破計劃和壟斷,全面将鹽引改爲鹽票,并取消綱商名籍不再限定鹽商名額,實現市場化…但他膽小,真要這樣搞,權貴和鹽商會一起吃了他。
陳述完畢,沒有掌聲,還能說什麽?諸大佬還在争論是招撫還是強壓時候,李中書早已經悄然拿出了非常齊全的一整套方案提供給太後…舉重若輕的從理論上解決了大麻煩的李中書靜靜的立在殿中,接受衆人目光洗禮。隻見他儀表出衆英華外放,頗有幾分棟梁之才的架勢。
武英殿大學士彭閣老突然開了口,誠懇道:“不想李大人背後居然有如此高人指點,可否引老夫一見?”很不恥下問的樣子。
“鹽業風潮不會是你煽動起來的罷?”文華殿大學士袁閣老嘀咕道。他知曉一些李佑在蘇州幹過的事,難道這次又是李佑賊喊捉賊搞出的幺蛾子?
李佑無語,明白了在官場上爲何做事難,做實事更難,也算是報應。
其實還是有不少人相信李佑。畢竟上輩子受過多年教育、經濟思想比這個時代平均水平超前幾步、起碼知道計劃市場價值規律等名詞的李大人在虛江修過河堤、救過絲織,在蘇州修過城門,也不是沒有表現出經濟之才,一些人有所耳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