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李佑今天太出風頭了。别人賀壽,錢太後不過禮節性的回幾句,隻有李佑和太後絮絮叨叨閑話家常,時間長達快一刻鍾,怎能不招人嫉妒。更别說先前那辭藻威武、馬屁震天、力壓群雄的賀壽詩。
但太後本人并沒有動氣。一個能夠在孤兒寡母情況下,安安穩穩執政八年的太後,當然分得清什麽事情該小心在意刨根問底,什麽事情該無視包容難得糊塗。李佑這種醜行,根本不值當她較真過問,平時聽到也就一笑而過,隻是此人運氣不好在這個場合公開被捅出來而已。
裝糊塗裝不了,但對李佑的賞罰問題令錢太後爲難了。爲天下第一人者不易,她是賞是罰都會被别人細細揣摩評議,并演繹解析出無數種推測,所以要慎重。
原本李佑今天詩詞出彩,論理應該大加賞賜,但被出了醜聞,還要像原計劃那般加秩進階就不合适了。反過來若無賞賜隻給予懲戒,也不很恰當。據女兒說,向來文思敏捷的李佑這回也足足嘔心瀝血一個多月,才制成的三十篇一千六百八十字。不可涼了忠孝之心。
慈聖皇太後不愧是被李佑吹捧爲“女中堯舜”的人,稍稍思索便有了計較。先開口責備道:“少年人當戒氣戒色,怎可在外尋花問柳惹人非議?這成何體統?”
又對歸德長公主吩咐道:“李佑孤身在京,難免有不便處。你擇那穩重明理的宮女二人,送至李佑宅中以安其心性,以爲今日之賜。”
賜兩個宮女,當然也是賞賜,但不招人眼紅和閑言碎語,同時算是誡告了李佑,稱得上兩全其美。
李佑深知此時趕緊謝恩并将醜事糊弄過去才是正經,管它什麽賞賜懲罰,先接下來再說。而且選入宮的,總不會太醜!
他正要上前叩謝,卻聽得歸德千歲神請嚴肅,對母後正色谏道:“祖宗有法度,一應官員不許宿娼召妓。李大人入朝爲臣,于母後聖壽節日公然犯此禁例,不敬之罪豈可輕縱?母親聖明在上,女兒鬥膽不敢奉诏。”
在道義上,長公主完全占住了理,擺出“執法必嚴、違法必究”之态,誰也不能說她不對。被打死的内監們紛紛在地下表示,這才是千歲常态…那死太監也隻說老子去教坊司,你卻加重栽了一個宿娼名頭,孰可忍孰不可忍!隻是未遂的李佑心中萬般委屈,聞言奮然向前反駁道:“千歲殿下此言大謬,下官豈是貪花好色之人!禮部檢閱歌舞,下官借機同往觀看而已。”
真是拙劣愚蠢的爛借口,從前驸馬曾經用得多了,男人們都不會換個花樣嗎?歸德長公主連連冷笑道:“不貪花好色又去作甚?”
殿裏有幾個剛成年初次出席這類場合的,見到千歲殿下突然與李佑翻臉,心頭都冒出一句話——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老話果然是不錯的。這還沒到君的高度,隻是千歲殿下都已經是這模樣了。
我的世界,你們不懂…你們不懂…李佑漸漸自我催眠化身爲詩人狀态,好似乩童請神上身。
他臉色陡然一變,正氣凜然道:“下官近日耳聞崇祯年間吳賊與蘇州名妓陳圓圓舊事,欲仿效白樂天長恨歌述之,故至教坊司采風,或可揣測觀摩彼輩言行心性爾!”
頓了頓,李佑又痛心疾首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下官純爲探究文學之道,何惜将此身置于煙花地,不想卻引發諸般誤會。詩家此中三味,外人難知,外人難知啊,吾何以言表!”
歸德長公主李佑所言不屑一顧,見李佑不心虛氣短乖乖認錯求她諒解,反而振振有詞,心中惱意更盛,忍不住叱道:“此乃無恥狡辯之詞。”
歸德千歲不信,但還是有人相信李佑的說辭…人稱朝堂及時雨的朱放鶴從人群裏出來打圓場道:“果有此意?李大人可有所得?”
真是好搭檔!不愧及時雨!李佑一邊心中表揚朱部郎一邊搖頭晃腦吟誦道:“鼎湖當時棄人間,逆賊收京下玉關,恸哭六軍俱缟素,沖冠—怒爲紅顔!”
開篇幾句,讓懂行的朱放鶴聽得心中大贊,急欲往下時,卻見李佑停住了,便疑問道:“這幾句劈空而來,寫毅宗皇爺無力回天、山河破碎之際,忽的穿插出一句紅顔,對吳賊諷喻的巧妙而又隽永,有幾分盛唐長歌韻味,确如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之妙啊。如今樂府歌行體裁甚是少見,佳品更是萬中無一,下面可還有?要學元白遺風,不能隻四句罷?”
李佑苦笑道:“有所感隻出了這四句,後面尚未完成,便蒙太後相召,隻待日後補完再與君共賞。”
放鶴先生歎道:“吾常惜近時長歌佳作絕迹,想來也隻你有補缺之才。看來今日無此耳福了。”
朱放鶴是皇親國戚裏詩詞方面的專家級人物,他說了妙,殿中人便一起明白了真是好,真是妙,肯定極品。
稍微懂詩的都知道,長歌體裁,唐代之後再難有稱得上出色的好作品,更别說能與李杜元白争輝的。讀四書五經考八股的文人,哪有這個肆意揮灑縱橫汪洋的才氣。
按着放鶴先生所說,如今放眼天下也隻李舍人有這個水準了。
此時在李佑身上,頓時著名大詩人光環罩體,有了百分之百的道德加成。藝術家**能叫嫖麽?那是尋找藝術靈感,你們這些外行人不懂得。
别人或許信以爲真,歸德長公主卻明白絕對是李佑臨機一動搞出來的,他從來都是如此滑不留手。這樣情況都可以編出些段子還能使人叫好?
又想道自己若再拈酸吃醋的窮究不舍,怕是要被别人看出幾分異樣了,便隻好冷哼一聲就此住口,又懶得看李佑意氣風發模樣,便擡頭望梁暗圖後計。
見長公主不再出言,錢太後隻道是這從不輕易低頭的女兒徹底服氣了,又看了看時辰,便揮手道:“李佑退下去将此詩補完呈上,哀家要親閱。今日特準你入教坊司采風,下不爲例。”
成了風雅事,慈聖皇太後當然樂意湊趣,并順水牽羊成全李佑。若李佑真能寫出長恨歌、琵琶行一般千古傳唱的長歌體詩篇,也不失爲本朝人文之美、盛世明珠。而她錢太後就是這個贊助人了,想來李佑這麽乖巧懂事肯定會在詩序裏贊美她的。
如此還可以顯出她對文人的大度優容,傳出去增加幾分好名聲。要做收取士心、名揚青史的“女中堯舜”,都是這麽一點一滴從小事堆積起來的。
此事便算了結,本朝著名詩人李佑如蒙大赦,在無數道崇敬目光中(當然夾雜着若幹羨慕嫉妒恨),辭過之後連忙趨步出殿。
他邊走邊想,抄襲這篇圓圓曲得仔細改改,别有什麽曆史變動的地方還照搬原句,出了岔子不好交待。不然爲何他當衆隻敢吐露事實明确的前四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