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世間最複雜的東西,經筵上簡簡單單的一幕,卻引發無數種解讀。
有的認爲,歸德千歲秉性認真嚴格,李舍人确有疏漏撞到了刀口上——抱着這種這種純潔想法的,可以在朝廷裏當做珍稀動物保護了。
大多數人看來,定然是李舍人犯了什麽過失,所以招緻歸德長公主報複。
而且大多數人還得贊歎道,歸德長公主不愧是正直人物。報複一個小小的七品舍人,不想法來點罷官抄家充軍流放的料子,僅僅就這幾下不痛不癢的警告,真是不因私廢公的賢明千歲。
其實不能不承認,如果歸德千歲不是千歲,或者沒有入殿坐于金屏後的資格,就以她拿三個字吹毛求疵的表現,隻怕要落一個心胸狹窄不能容人的評價了。世道就是這樣,連修史也有爲尊者諱的規矩。
另有陰謀論者算計道,李佑确實得罪了歸德長公主,千歲殿下的目的就是爲了公開明示,表達對李舍人的不滿。
那麽自然有人爲了讨好千歲,主動去做那些長公主顧及自己名聲不想做的事情,例如羅織構陷。但自己要不要出馬呢?還是散了後指使别人比較好?
而此外一小部分對朝政内情較熟悉的人則有第三種解讀,這絕對不是得罪與報複之類很表面化的事情。在這部分人耳朵裏,前面罰俸貶斥都是兒戲般的扯淡,聽過就可以忘,最後一句漫不經心的“許入文華殿東房讀書”才是重頭。
文華殿雖然不是皇史宬這類館藏地方,但作爲天子便殿,殿外東房也放有大量書籍供天子随時取看。而且房中專門設有中書舍人負責爲天子撰寫書冊,與武英殿西房舍人統稱兩殿舍人。
恰恰差事敏感的李佑同樣是中書舍人這個官職,讓他去文華殿東房讀書便顯得别有深意了。
雖然歸德千歲沒有明說讓李佑改直文華殿,但焉知不是一種試探?說不定李舍人去文華殿讀書,讀着讀着就慢慢讀成入直文華殿東房舍人了。
一定程度上可以制約大學士的分票中書在哪裏入直并不是無關緊要的事。在内閣入直,還是在天子便殿東房入直,當然是兩種不同的象征和意味。
殿中有寥寥數人知道,前陣子歸德長公主是有意圖染指分票中書職位的。
與諸大學士緊鄰而立的吏部尚書許大人更是知道,歸德長公主當初曾經動過截胡念頭,欲直接将李佑改直文華殿,但被李佑自己巧妙化解了。今天莫非是舊事重提?不過讓許尚書迷惑的是,歸德千歲今日有什麽把握和倚仗?
其實還有第四種上不了台面、寫出來純粹浪費筆墨的想法。昨晚整夜狂歡,漸漸适應綠帽子現實的林驸馬此刻心裏直犯嘀咕,這對不怕死的奸夫婬婦難道是大唱雙簧,想在宮中找個幽會地點?
他越想越很有可能…一般情況下,歸德千歲進不了内閣,李佑過不了徽音門。或者說即便千歲可以去内閣、李佑可以過徽音門,但兩種情況都太引人注目。
而文華殿外東房正處于内閣與徽音門中間,屋舍衆多,人口不雜,位置絕佳,實乃兵家必争之地、偷情幽會必備之所也…說一千道一萬,殿内的焦點李大人卻尚未顧得想那麽多,還在糾結于遭遇“背叛”的“痛苦”之中。
想他靠着由外及内的一身好本錢,以及以生俱來的灑脫氣質,左手才名右手官印,花叢中向來如魚得水春風得意。即便沒結果甩了手,也總能在一顆顆芳心裏留有幾分欲說還休的漣漪和念想。
可金屏後面這位殿下未免表現的太冷酷沒溫情了!棄之如敝履,好似他不值得一絲留戀。
隻能說,涉及到自家男性魅力問題,遇事比較能想得開的李佑難得中二了…忘記了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偏偏李佑還想從她的權勢裏占點便宜,撈點好處,比如給未來的兒子掙個錦衣衛百戶之類的勳官也不錯…左都禦史趙總憲與吏部許天官對視一眼,便站了出來發言。“甚不妥當。文華東房乃君上藏書之處,人臣豈可窺伺?不然洩了禁中之密,朝堂便多事矣。李舍人欲讀書,叫他在家中即可。”
目前文官中排名前七的都察院大頭目出面,分量自然不輕,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同時産生了些震懾宵小的效果,有些想通過踩李佑巴結千歲的,也認識到情況不是這麽簡單,便噤不敢言了。
歸德長公主卻不示弱,在金屏之後針鋒相對道:“陛下機要皆在殿中内室,外面東房無關要緊,談何窺伺?言者多慮了。”
與大臣唇槍舌劍、不落下風,不愧是先帝看重的女中豪傑…李佑頭次見到歸德千歲與大臣争論,一時忘了自己的尴尬處境,在旁邊暗暗稱奇。
正聽着,歸德長公主忽然玉音一轉,矛頭指向他,“李舍人寓所書本何如天子之藏,李舍人身爲經筵讀書官,欲求飽學上進乎?”
經過趙良仁與長公主一番辯答,李佑已然從自家男性魅力不夠的糾結中回過神來。聽見歸德千歲問話,心下雪亮,這是殿下逼他親自表态了。
正對長公主相當有怨氣,李佑張口就欲拒絕。卻又聽見金屏後傳來詩句,“還有一事,昨夜記起兩句詩,請李舍人斧正:瓜圓欲滴斧劈誰,引得仙人五指落。”
殿内諸人倒是聽得懂,無非講的瓜熟後又香又甜仙人也忍不住來吃,可是千歲在這個場合念這個東西很莫名其妙啊。
不過李大人真的明白了,就要出口的話立刻收了回去。
他那兩瓣臀部便是瓜圓欲滴斧劈誰,歸德千歲九陰白骨爪就成了引得仙人五指落…多明顯的暗示,所以李佑又害怕到糾結了。
便有看官問,這有什麽害怕的?難道長公主還能腦殘到當着大家面前,指着李大人尊臀說一句我和他有染?那就同歸于盡罷。
李佑當然怕的不是這個…如果歸德長公主叫出一個手掌大小差不多的宮女,讓宮女指認李佑逼奸她,并以臀部抓傷記号爲證據,那李大人跳進東海也洗不清了。這年頭可沒有指紋學。
李佑想得出這個陰損招數,别人自然也想得出。瞧着千歲殿下提上褲子就沒良心的樣子,李佑以小人之心度千歲之腹,真不敢确定她會不會玩出這一手。
至此李佑心裏愈發哀怨,無論有何種心思,看在一夜歡情的面上都可以私下商量,但哪有無情無義的直接把他推到風口浪尖的道理?利用“情夫”來争權奪利如此幹脆利落而不拖泥帶水,真是人間多少閑風度,一片傷心畫不成啊。
他這種無原則無節操的人最喜歡腳踩多隻船,最不喜歡站隊了!一邊是支持自己上位的大佬們,一邊是捏着自己把柄的千歲殿下,李佑感到被雙方擠壓的喘不過氣來,臉色十分難看。
這時候沒人出來插言,大家都想借機看看李佑本人的态度,包括親手把李佑送上分票中書位置的吏部許尚書。
話說李佑的窘狀落入了殿中所有人眼中,卻有人想快意的大笑,這便是林驸馬了。他暗道,也該輪到李小人嘗一嘗被強按牛頭喝水的滋味了,長公主是那麽好親近的麽?
知妻莫過夫,林驸馬當然看得出歸德千歲對李佑很在意,不然也不會有點蠻不講理的逼迫李佑了,就像當初威逼他發奮進取,力争充當皇家棟梁一樣。換句話說,他這尊貴妻子看不上的人物,是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這是個生長于帝王家,受過最好教育,被父皇托付給看顧弟弟重任的天之驕女。她的情感和表達方式很是非同常人,一般人輕易承受不住她的濃烈壓力。
離火焰太近會被灼傷的。很榮幸,現在壓力從林驸馬這兒轉給李佑了。眼下這場面就好似二十一世界常見的經典問句:我和你媽都落了水,你先救你媽還是先救我?
歸德千歲也等于是在試探:李佑這個人到底向着我還是向着别人?作爲她的裙下之臣乖乖聽話,順便将分票中書這個關鍵職位搶到文華殿最好,公私兩便。當然,搶不到也沒有任何實際損失。
可惜李佑穿越以來從未遇到過這類女子,沒有看透千歲殿下心中的重重迷霧。遇到思想複雜、控制欲又強的女人傷不起啊。
李佑萬般無奈的上前,緩緩摘下自己烏紗帽,對天子叩首道:“臣無才無德,竊居中樞要地,惹得朝堂紛争。乞還骸骨,放歸田園。”
殿内瞬間鴉雀無聲,聽這句話李佑是要辭官了。當然,真真假假誰也不确定,這年頭假作辭官、以退爲進的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