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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二十五章你還好嗎?

見過歸德千歲,被迫應承了當說客後,李佑又回到内閣。其實也不完全是被迫,李大人還盤算着請長公主出面免掉自己讀書讀本的苦差事。

内廷入直的規矩是辰時入、申時出,李佑初來乍到真不好随意提前走人。何況長公主也有一堆宮中事務要處理,隻能約定好日頭偏西時出宮。

此時飯舍空空再無他人,饑腸辘辘的李佑胡亂尋了幾碗飯吃,随後便去東閣北庑自家的小屋内消食打盹。

今天是他首日上任,倒不用理事。怎麽也得先熟悉一二日情況,摸一摸水深水淺,不必行那急不可耐之舉。

“李大人不去拜一拜閣老們?”忽然有人在門外廊下問道。

李佑擡眼看去,卻是早晨那個領他進來的引路人,似乎姓秦,同爲中書舍人。便笑了笑道:“多謝秦兄挂念。在下區區末進,微不足道,焉敢攪擾當國諸公,唯有勤于王事以報君恩而已。”

那秦舍人此番也是賣好來了,卻不料得出如此一個回答,這新來的同事似乎并沒有攀結閣老的意思,是目中無人還是藝高人膽大?

現今文淵閣裏坐着四個大學士,李佑深思熟慮後,并不打算去主動拜見。因爲随着見識開闊,他這些時間又有了些新感悟,對自己的所處位置認識更深入。

雖然朝堂内外有太後、天子、内廷、外朝等彼此交纏而錯綜複雜的局面,這一兩年随着天子長成,确實也到了權力分配的關鍵點,情勢混沌的誰也看不透徹。以至于區區詣阙監生斃命案到現在也沒能徹底查清。

但在增設分票中書這個分支情節裏,若還看不清楚脈絡,那李大人還是趁早回虛江縣當不問世事的鄉下土豪罷。

近年閣臣受先帝遺诏輔政,一因天子年幼二因太後秉政名不正言不順,内閣權勢漸張。此次内宮外朝一緻同意設立分票中書,先有太後下诏,後有吏部以最快速度選官,焉知不是暗有制約閣臣之意?

許尚書和長公主搶位置,不過是在這個大方向下争奪主導權的小小細節而已。若不是李佑對林驸馬使了點類似于釣魚執法的小手段,又輕輕而恰到好處的摸了摸歸德千歲的七寸,現在怕是還在僵持之中。

有這個背景因素存在,深明自己爲何能順利上位的李大人有理由認爲自己就是特殊的一個,須得顯出幾分不同氣象來。直诰敕房中書舍人兼理分票豈可等同于那些名爲官身、實際卻演化爲閣老屬吏随員的中書舍人?

雖然閣臣在人們口中近乎宰相,但至少在大明職官制度裏,内閣僅是辦事地點而并非正式衙門,換句話說是個地理詞彙而不是政治詞彙。

所以名義上大學士閣老隻能算天子輔臣,并非一方主官,所謂有宰相之實卻無宰相之名,而且很多時候都依賴于個人威望和政治形勢。

如果李佑自視高一點也可以自吹,殿閣大學士們是入直文淵閣,他李佑則是入直诰敕房。名頭上都是輔助天子的侍從之臣,地位有高低差别,但之間并無從屬關系。

除去來曆,從出路這個方面講,普通兩房舍人按慣例是由閣老薦舉升遷的,所以才會演化爲屬吏一般,但李佑可以不用依賴于此。

再說難聽點,就算李大人拉下臉皮賣身求榮投奔歸德長公主去都比巴結這幾個正在争奪頭把交椅的閣老靠譜。

剛送走秦舍人,又見司禮監文書房内監捧着一些章本到廊下請示,李佑忍住行駛權力的**,問道:“之前如何處理的?”

内監回道:“送文淵閣大堂聖人像下的木櫃中,四閣老不看櫃中情形輪番抽取,直至抽完爲止。”

聞言李佑很無語,這不就是抽簽的辦法麽,真是極品。聽說當年吏部選官被各方勢力逼得沒辦法,一段時間裏也采取過抽簽的辦法,待選官員抽到哪算哪,這樣被嘲笑了幾十年,沒想到今天他也遇到這種啼笑皆非的事。

“今日照例,明日再議。”李佑吩咐道。

之後一下午再無别事,李大人清清靜靜的。

自從日頭微微西斜,内閣舍人陸陸續續的散班出閣門,間或夾雜着一兩個大學士。但長公主沒有使人傳話,李佑隻好繼續坐于屋中等待消息。

漸漸地人都走完了,整個内閣裏隻剩了兩個人。一個是李佑,另一個沒認錯的話應該是四個大學士之一,太子太保、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楊閣老,在文華殿日講後,朱放鶴向李佑指點過的。

身材中等,相貌也中等的楊閣老慢慢踱至東閣北庑的門外廊下,敲了敲門框,将正在打盹的李佑驚醒了。

雖然李大人并沒想着去如何巴結閣老,但有閣老主動上門,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他連忙起身,就要跪見。

楊閣老阻止了李佑,問道:“今後要常相見的,不須繁文缛節。今日無事,李舍人何故滞留不去?”

李佑答道:“與他人有約,欲多等候片刻,不想驚動了閣老。”

楊閣老笑着打趣道:“你不走,老夫也走不得,隻能陪着你一齊等。”

原來内閣乃中樞機密之地,每晚閣門必須上鎖,諸大學士人手一把鑰匙,誰晚上要有緊急公務就過來開門辦理。

在日常裏大學士們輪值鎖門重任,每天保證有一個最後離開内閣并上鎖的,今天便輪到了楊閣老。所以李佑不走,楊閣老也隻能一起等着。李大人初來乍到,一時沒想到這個規矩,不然斷不會如此沒有眼色。

“下官一時不察,延誤閣老行程,這都是下官的大罪過了。”搞清楚了狀況,李佑連連長揖緻歉。

“無妨,老夫也沒有别的事。”

閣老這般說,李佑當然不能這般聽,回身關了房間門,陪着楊閣老一同步行離開内閣。

楊閣老…楊閣老…李佑忽然覺得這個人很耳熟,仿佛有一種很久前就認識的感覺。

不停地左思右想,走到閣門時,李佑猛的記起,昔日他在虛江縣當差時,經常無所事事的閱覽各種邸報。看到的那個奏請将天下巡檢由世襲武官改爲雜職的楊大人,先是楊尚書、後來成了楊閣老的,可不正是眼前這一位?

那時候楊老大人在李典史眼中隻是抄報上一個遙不可及的權勢符号,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有什麽直接關聯,如今卻成了真切出現在眼前的大活人。

如果評選本書推動曆史車輪的最大巨手,别人不知道如何選,但李佑自己一定會真心投楊老大人一票。

若不是他推行了巡檢改職,隻怕李大人至今還被牢牢禁锢在虛江縣西水鎮,那樣無論當不當巡檢有多大區别?祖宗制度不是那麽好突破的。

正因爲一朝改武爲文,李某人才有機會脫出樊籠裏,因風借勢起,混入了官場主流,站在了皇宮大内,又遇到了始作俑者。

緣分啊…被這種際遇的奇妙感充塞心中,李佑看楊老大人越看越親切。鬼使神差的,鬼迷心竅的,伸出手拍了拍太子太保兼戶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的肩膀,險些出口一句:哈喽,你還好嗎?

楊大學士一時驚呆到沒有反應…之後李舍人當場也傻眼了,恨不能剁掉自己這隻惹禍的手。虧得他反應快一步,行大禮道:“非是下官無禮!方才憶起閣老的天大恩德,一時有孺慕之思而情不自禁!無地自容,萬望閣老寬宥。”

連個目擊者都沒有,說出去根本沒人信…楊大學士從愕然中回過神來,聽見李佑口口聲聲大恩大德的,奇怪的問道:“什麽恩德?老夫應當從未見過你,恩德從何說起?”

李佑飽含深情的答道:“下官本是蘇州巡檢,雖心向教化奈何不得其志,原以爲要抑郁蹉跎終老。不想老大人力行巡檢改職,對下官猶如再造之恩,焉能不感念于心乎?今日終見恩公顔面,記起前塵往事,胸中激蕩不可自制,以緻舉止失禮,其罪不敢自辯!”

原來如此,被人感恩戴德總是件很舒心的事情。楊閣老心中小小得意一番,看李佑也順眼多了。而且激動到失态也足以說明李舍人真把這些放在心裏銘記的,并非薄情寡義之輩,那就相當可以原諒。

但老大人又告誡道:“你既入直大内,當謹言慎行,今後不可如此無狀。”

“謝過恩公教誨。”李佑老老實實道。

楊閣老點點頭,也拍了拍李佑肩膀報複回來,便一直朝西而去。内閣大學士位遵遇隆,在不上朝時特許可以從西華門出入,不必非要繞路走午門這邊。

李佑長長吐一口氣,擦擦額頭汗滴,自己爲何總是改不掉得意失形的毛病呢?

他想起和長公主的約定,到眼下也不見有人來傳消息,便主動沿着午時走過的路,繞過文華殿向北走去。

可惜到了文華殿西北方向的徽音門,便被守門的攔住了,李大人的牙牌在這兒不頂用,不能過這道門。

那就在這裏等候罷,李佑就在徽音門外繞圈子。順便提一句,這附近東邊沿着城牆的一溜兒房院,便是大名鼎鼎的曆史遺迹司禮監,叫李大人很是遠遠瞻仰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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