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後坐而論詩,佑頃刻立就絕句十首,皆載詩道也,發盡古今意旨。放鶴先生歎而服之,謂己不如也,并親書于酒家,自此不以詩詞自诩。
帖幅高懸,一時名動于京師文林,前往觀覽揣摩者甚衆。
時人雲,近代詩詞漸微,久無佳作可摹唐宋,幸有李虛江遮羞,不至慚于後人。怕是本朝也隻有此一人敢大言“公道持論我最知”、“時文正宗才力薄”等句。
又有江南名妓玉玲珑,以豔色曲藝名噪于京師,皆視爲南魁之選,他人非數十金不得見。其與李佑有舊,蓋因成名得李佑之力也,得訊往會館谒故人,然閉門不納。
妓在院門白曰:“聞先生初至京師,起居多有不便,願爲侍婢以報舊日恩情,因何拒奴于門外耶?”
李佑使左右傳語曰:“相見不如不見。”
又隔牆以詩述其心迹雲:“故國鄉音竟杳然,浮葉飄萍劇堪憐。斜依芳樹岐王第,虛度春華賀老弦。紅豆不思行樂夜,錦纏殊憶奉恩年。君何細數梁園事,舊時金粉往如煙。”
妓淚濕紅妝,涕泣于門廊之下道:“奴自知卑賤,不敢誤先生前程”,遂三拜而去。
聞者歎曰:“此可爲曾因酒醉鞭名馬、生怕情多累美人之注釋。”
門的另一邊,快兩月不知肉味的李才子,心情複雜的扒着門縫,看着送到嘴邊的美人遠去,不由得糾結悱恻、唏噓不已、感慨萬分。
嬌滴滴的美人什麽時候也敵不過權勢的。許天官發話了,這段時間低調些,不要惹出什麽能被彈劾的事情…話說吏部選官有規制,雙月一次大選,進行比較正常的升遷授官,單月一次急選,處理因爲去世、緻仕、丁憂等意外事故引發的官位空缺。
本來許尚書打算把李佑塞進下個月,也就是十月大選中,至少不那麽紮眼。不然沒特殊情況下,單獨爲李佑一個人奏報選官,顯得有些急不可待和任人唯私。更何況前幾天早朝,無辜的許尚書還被人抨擊了包庇李佑。
但老大人聽了李佑連夜急報,便意識到夜長夢多,不可再拖延。萬一歸德千歲突然說動了太後,發中旨直接任命人選,那就被動了。
要知道,内閣畢竟不同于外朝衙門,不經铨選廷推以中旨任命個中書舍人也說得過去。所以這不是講究品味臉面,而是需要赤膊上陣的時候了!
次日,吏部便拟了奏疏加蓋印信後封進奏報,直接把李佑推上去搶一個先機,占住先到者先得的理。
這種時候不要臉本身就是一個态度,别人若識相便不會再打主意了。
吏部之所以與内閣、都察院并稱爲三要,不是沒道理的。
内閣從國朝初年設置以來權勢漸張,其他五部的部權到如今被内閣侵奪許多。隻有吏部的铨政大權還能相對獨立于内閣,吏部尚書還敢與閣老叫一叫闆,況且從制度上内閣不能直接指揮吏部。
當然,遇到了個人威望極高的強勢首輔,例如張居正、嚴嵩這号的,吏部尚書也得當孫子。畢竟國朝的事很多時候不是制度說了算,是人說了算的。
反過來,吏部尚書強勢時候,内閣也無可奈何。吏部的奏疏,一般都給面子批了“可”。不然的話,吏部尚書動不了閣老本人,但變着法子折騰閣老的門生故舊,也能令人惡心到極緻。
正值此敏感時期,可能還牽涉到朝廷角力,深曉内幕的李佑(爲終于不再是懵懵懂懂的醬油黨而淚流滿面)焉敢公然行眠花宿柳之舉,什麽能比烏紗帽要緊?
所以李大人面對美人盛情,隻能按下滿腹欲火,裝腔作勢的、拿出幾分薄情寡義的範兒吟道“紅豆不思行樂夜,錦纏殊憶奉恩年”了。
婢女小竹走到李佑身後,“老爺,要不要奴家追上去對那位姐姐告知一聲,叫她夜深無人時悄悄的進來?”
“咦,這個主意…”李佑下意識說了半句,從門縫回過頭時猛然改口道:“老爺的事不要管那多!你看看你自己,成什麽樣子。天越來越涼,你卻越穿越薄。也不怕凍出病來,到時還得老爺花銀子。快回屋加一件外衣去!”
小竹扁着嘴回屋,李佑來到屋檐下桌椅上,繼續練字。
那天張三确實帶回了幾根鵝毛筆,也問了鵝毛筆制法。恰好韓宗前兩年被征召在京服役時,幹過幾天手工活,這幾天搜刮了一把鵝毛正在試驗。
李佑這些日子,偷得浮生幾日閑,一直在抓緊時間熟悉鵝毛筆手感。
雖然這東西仍然與鋼筆不一樣,但好歹都屬于硬筆範疇,總比毛筆容易适應。
李佑也不求成名家,能像模像樣的寫稍微規整的字就行了,反正正式的诏書怎麽也輪不到他來揮筆書寫。
不過今日李大人的訪客真不少,坐下寫字沒多久,又見會館輪值管事領着一個中年文士來找他。
那文士一張口,便讓李才子吐血三升,“大樹先生,久仰久仰!”
這便是大樹一詩帶來的負面作用了,不逢大匠材難用、肯住深山壽更長,人皆以爲李大人以大樹自喻自比,便号之爲大樹先生。
大樹先生…李大樹…聽起來實在讓李佑不入耳,不禁懷念李探花的叫法。但在京城,可是有真探花的,李探花便叫不出去了。
原來這文士是開了書坊的,想要印李佑至今詩詞全集賣,但一時搜集不全,托了會館管事紹介前來找李佑商談此事。
出集子當然是好事,那中年文士也爽快,價錢公道,李佑便答應了。約定好近日将自己所有“大作”整理一遍後,付予書坊,刻一本《李虛江景和七年集》。
送走了書商,李佑轉身不及回屋,又聽聞身後幾聲歡笑,“小李大人,幾日不見,别來無恙。”
李佑回頭望去,居然是前上司蘇州知府王老頭,忍不住的滿懷訝異。上前見禮問道:“老大人怎的也到了京城?”
他與王老頭合作一向還算愉快,雖然最後關頭由于某推官太過強勢産生點小小的不自在,但也不算什麽仇怨,總是沒有撕破臉。何況在陌生的京城忽的見到個熟人,自然帶有幾分親切感在心裏。
老知府笑道:“下月輪到本府入朝,聽說你住在會館,特意來相見。”
李佑便明白了,地方官從陛辭之後,三年一朝。估計是王知府因爲情況特殊,就地接了毛知府的位子,沒有陛辭。所以隻能按着毛知府的時間段入朝,恰好是下個月輪到,順便補一下陛辭的過場。
但還是有奇怪處…你是四品,我是七品,你是前上司,我是前下屬,然後你主動屈尊來拜見我?對王知府知之甚詳的李佑揶揄道:“老大人有話但講,有事但說。”
王知府贊道:“不愧是你,本官确實有樁…”
話才說一半,又從門外闖進兩人,叫道:“蘇州李大人何在?”
這十分無禮的打斷了老知府,王老頭憤而想指責幾句,卻發現對方是内監打扮…便閉了口。
有一人正是前些日子受歸德長公主送五百兩銀子給李佑的那位,他上前一步細聲細氣道:“李大人,歸德主千歲有請!”
長公主?王知府心頭跳了幾跳,眼皮也跳了幾跳,小聲對李佑耳語道:“你在蘇州沾花惹草也就算了,竟敢在京城扯到公主,不要腦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