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明天聽說有附近有廟會,帶奴家去瞧個熱鬧好不好?”小竹求道。
李佑同意道:“哦,好。”
忽見會館掌櫃過來禀告,“李大人,有位兵部老尚書府上的大爺,特意來會館尋你,如今在前頭候着。”
李佑按下疑惑,跟着掌櫃到前頭大堂,隻見那人不到三十歲年紀,身穿粗布長衣。見了李佑拱手道:“想必這一位便是李大人,今夜盧尚書欲邀李大人過府一叙,特遣小的前來奉請。”
這大晚上的…不過李佑并非糊塗人,知道越是這樣帶着幾分失禮的急傳,越是拒絕不得。當下點頭道:“有請引路。”
一路無言,李佑行了六七裏路,又來到西城盧府。門子顯是得了吩咐,沒有阻攔,直接放了進府。随後穿門過廊,一直被帶到某間書房裏。
這書房占地甚廣,中有帷幕,分爲裏外兩間。李佑立在外間偷偷打量房内四周,卻見牆上挂有字幅,上書“浮雲遮月不分明,誰挽長江一洗放天青”。
白發皓首的盧尚書身着便袍從裏間踱步出來,見了李佑扔下手裏的書冊,開口訓斥道:“你這小子,怎麽一回事?與你無緣無故的,去招惹國子監的事作甚?這是你能在裏面亂作亂爲的?”
雖然上來就被劈頭蓋臉的責備,但李大人卻感動的要熱淚盈眶…不是他賤,比起左都禦史的不動聲色、吏部天官的拒人以千裏之外,還是半夜三更被拎過來訓斥一頓比較幸福,起碼有些不見外的意思…與陳巡道罰過他幾次俸祿一樣的道理。
用一句無恥拍馬之語類比,那就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年頭還是同鄉加故舊的關系比較有力…李佑一面感慨盧尚書的爲人,一面做出晚輩低頭認錯的姿态,“老大人教訓的極是,下官亦知錯,這其中一言難盡。”
“你仔細說說去國子監惹是生非的前因後果。”老尚書找了把椅子坐下問道。
李佑便将自己到京城的遭遇招供一遍,爲何去國子監,怎麽被誤認的,見趙總憲前後,再去國子監的遭遇等等,連帶和朱部郎的交往也招了。當然省略了拿吏部尚書信件招搖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末了,李佑小心翼翼問道:“下官遭遇委實匪夷所思,但不知爲何驚動了老大人…”這才是他此時很關心的。
老尚書撫須皺眉,若有所思,口中答道:“不是驚動了老夫,是驚動了朝堂。”
原來今日早朝,有言官彈劾前蘇州府推官、現國子監準監生李佑受人指使,在國子監假冒禦史擅收上書,别有所謀,至今仍逍遙法外,簡直是朝廷恥辱!
朝班上各色文武大員聽到後,都覺得這位言官老爺吃飽撐了,一個屁大的外府小官也值得拿到早朝上說?
但很快事情便不尋常了,又出來第二個彈劾吏部尚書許大人薦才失當,陰用私人,包庇同夥,居心叵測,顯然影射許大人就是假冒禦史的李某人黑後台,至于目的麽,盡可以腦補的。
這讓許天官出乎意料到情何以堪,哭笑不得,感到自己真是躺着也中箭…隻能很形式主義的禦前去冠,自請查處。
閣老尚書被彈劾,在大明朝也算是常事,不稀奇,事後糊弄糊弄就過去了。
但這次,左都禦史趙總憲卻當場跳了出來。言稱他擔心六監生詣阙後國子監生變,禦史高調明察無功,委托熟谙刑名的李大人借機暗訪,被誤認禦史純屬偶然,并非蓄意假冒。并附上成果若幹如下…事情還沒有完,又有人轉而攻擊許、趙二人大臣結黨,應該通通罷官,不然哪有這般巧合?許尚書和趙總憲當然各有腹心,跳出來大戰一番是不用細數了。
随着若幹不閑雜人等陸陸續續加入戰團,本日早朝便徹底成了菜市場,話題也不知怎麽的從監生詣阙延續到大政歸屬。
大佬們也控不住場了…數百人散了朝各回各衙,才有心思惦起,那個推官叫李什麽的是何方神聖?有記憶力上佳的想起來,似乎就是前幾個月幹掉了“兩風太守”的那個地方官?
盧尚書從兵部回到家裏,聽說那個贈他詞的同鄉小名士今日拜訪了三兒子。這才曉得,原來那個詩詞天賦驚人的才子居然是兩個昔日奴婢的女婿,也勉強算是他門下之人。
接着繼續意識到,這個詩人李佑不就是今日早朝出現的蘇州府推官李佑?便趕緊打發随從去會館傳李佑前來詢問詳細情況,以便判斷風向,同時要嚴加教誨一番。
老子才是躺着也中箭!李大人聽盧尚書說了今晨這場朝争,心裏淚流滿面吼道。這幫他多數不知道名字的大臣們互相有想法,甚至可能是太後和天子各有想法,借着監生詣阙和身死的由頭挑起議題,他卻成了那個導火索。
其實隐隐的早有預感,肯定有些唯恐天下不亂的人要做文章。李大人垂頭喪氣道:“下官黴星高照,有些歸鄉之心了。”
老尚書聞言道:“忒沒志氣了,你到了老夫這歲數再說此話也不遲。你且老實坐監讀書熬出身,休要再招惹是非,更别有什麽一步登天的非分之想。”
“下官進了京城,方知天高地厚,怎敢有他想。”李佑無奈道,“如今按着總憲的吩咐,惡了祭酒司業,國子監哪還有容身之處。”
“你不是揭了那司業的馬腳麽,他定然要罷官貶谪了。這裏算你機敏過人,多少是個明面的小功勞,護身是夠了。”盧尚書寬李佑的心道:“而且老夫斷定,費祭酒的位置也不長了。”
李佑實在忍不住道:“聽在耳中,感到朝中紛紛擾擾莫衷一是,究竟有沒有夠分量的話事人?”
“什麽叫話事人?”老尚書疑問道。
李佑想了想改措辭道:“核心,或者說山頭。”
老尚書依然沒明白,李佑隻好比喻着解釋道:“宛如萬曆朝張江陵,嘉靖朝嚴分宜那般的人物。”
盧老大人歎道:“如今朝中,包括老夫在内,遍覽五閣老六尚書一總憲,狀如散沙。”
估計是天子年幼,而太後秉政又名不正言不順,多少年沒有強力整合,也沒有外敵逼迫,導緻權力碎片化啊…李佑嘀咕道,難怪亂糟糟的讓人看得雲裏霧裏。碎片越多,各種可能性和随機性也越多,越混沌的讓人難以判斷走勢。
“你的疑慮,老夫略知一二。”老尚書看透了李佑的心事,“根據近日朝堂所現,以及你方才所述,老夫可以推定,大約是袁閣老與禮部金尚書謀事。”
這兩個名字,李佑都是聽過的。
“不過與你無關。”盧尚書又道。
李佑本想壯着膽子問問老尚書的心思,但又馬上否定了這個念頭。老大人态度再好也是朝廷十二巨頭之一的兵部尚書,不是親屬長輩,就不要蹬鼻子上臉了。
話題便轉了向,李佑陪着老尚書談起虛江縣這一年的新鮮事。
盧尚書忽然記起了什麽道:“今日早朝之前,在朝房遇到了禮部朱副郎。曾談到你,聽口氣他算是心服口服了,倒叫老夫與有榮焉,沒白白拿你在他面前誇耀。在京城,老夫所見你是第一個能在詩詞上折服朱探花的。”
李佑汗然道:“老大人過獎了,下官這點微末道行焉敢稱世。”
又閑聊幾句,李佑起身告辭,盧尚書盛情邀請道:“你在會館終究不便,不如來老夫這裏居住。這府裏勉強稱得上寬敞,給你收拾一處好院子如何?”
李佑躬身道:“多謝老大人厚愛,下官若坐監讀書,說不得要住号房,或者就近租住,不好煩擾老大人。”
“太學是有些遠,那便待到你肄業之後再說。”
李佑從盧府出來,心裏安定了許多,有了靠就是不一樣。其實李佑還是不想坐監了,在風向莫測的京城已經受夠了…當李佑比較輕松愉快的回到會館時候,卻發現掌櫃在大門處張望。
“李大人你可回來了!”掌櫃殷勤的迎上來。
李佑莫名其妙,便問道:“你有事?”
“吏部天官老爺也差人來找你…正在候着。”
許尚書?許尚書!李佑心裏咯噔一下,此時夜色已經很晚了,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當即對掌櫃埋怨道:“你不曉得我今夜去向麽,爲何還讓使者等着?早該告知于他,讓他早早回報,免得虛耗時間。”
掌櫃陪着小心道:“說了說了,但他不肯走,說一定要等到大人你回來。多晚也得等。”
李佑聽得簡直不敢相信自家耳朵,午後他去吏部送書信,天官大老爺不見,這會兒三更半夜了怎的又主動遣人來請?
雖然說很奇怪,但這畢竟是管着印把子的尚書大人…是該激動的滿心榮幸呢,還是是該理智的忐忑不安呢?李佑神色變幻不定,他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了。
會館掌櫃崇拜的望着李大人,心歎這才是高人哪,一晚上連續得到兩個尚書召見,還是非見不可,何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