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無聊與有聊

法華寺位于城東,距禮部有數裏路程。出去吃吃喝喝,李佑自然不會着官袍招搖,路上在轎中換了衣服,朱大人亦如是。

爲何朱放鶴要拉着李佑去法華寺喝酒?倒不是說進廟,和尚沒什麽好看的,而是周邊酒家不少。重點在于,這片的東面緊鄰着著名的本司胡同、勾闌胡同、演樂胡同…好罷,純潔的人或許不明白,所謂本司胡同的本司就是大名鼎鼎的教坊司,其它不解釋。

下了轎子,不知是個什麽胡同,倒也清靜幽雅。但月餘不近女色的李佑聽說附近隔一條街就是教坊司,便駐足不前,翹首東望,滿臉四個大字:心向往之。

朱放鶴隻得對李佑解釋道:“你我這般身份,此時不好去本司胡同那邊,萬一招來了禦史彈劾徒惹煩心。你若實在有興緻,待本官差人悄悄傳喚幾個出來佐酒即可。”

插一句題外話,教坊司是由禮部管着的。最清流的衙門管着最下流的地方,堪稱一大奇觀。不過這是禮部的主要外快來源,絕不肯放手的。

而且聽說被彈劾“亵妓姿娛”官員最多的就是禮部…每年總有十個八個,常被其他衙門嘲爲監守自盜。

李佑卻道:“朱大人心中有拘束,循規蹈矩,如何作得好詩。”

“你…”朱放鶴哭笑不得,這都能扯上關系麽。

李佑又道:“難道閣下不被禦史彈劾便能出将入相了?”

朱放鶴再次被李佑戳的心裏發酸,長歎道:“罷!罷!罷!我且陪你走一遭。”

李佑大笑,轉身向東而去。胡同裏隻見得繡閣朱樓,花街柳巷,家家品竹彈絲,調脂弄粉,處處金銀買笑,錦帛行樂。紅袖邀歡,妖姿麗色,香盈滿巷,歌繞弄裏,真一座東西迤逦的紅粉**大陣。

李佑一路左顧右看,饒他見多識廣也有點眼花缭亂,蘇州府裏固然繁華昌盛,不過好像沒有如此密集的。

然而李佑腳步始終不曾停留,一直出了胡同,又回到原處道:“此間樂,盡意會矣!何須登堂入戶。”他也就是好奇這著名胡同什麽樣而已,真要進了院子,還不就是那回事。

朱放鶴無語,領着李佑進了酒家。

店中東家聽說朱先生到來,卻迎了出來。

朱放鶴對李佑介紹道:“此乃鄒先生,号小骥先生,善書好詩,亦是同道中人。出身順天府舉人,十來年中不了進士卻無聊到在此開張個小小酒家消遣。”

又對鄒先生道:“這位對你而言可算是如雷貫耳,刻骨銘心了!”

小骥先生疑惑道:“放鶴你真是說笑了,我與這位素不相識,何來刻骨銘心?”

朱放鶴對李佑笑道:“先前與你說的江南七豔中,有一玉玲珑姑娘,绮年玉貌,歌舞曼妙。鄒先生深慕之,怎奈她身價奇貴,鄒先生卻又舍不得花錢。便以詩文進之,欲博得一個入幕之賓資格,可以省下好大開銷。”

玉玲珑…李佑回憶了一下,好像是有這麽個美人,便問道:“其後呢?”

“玉玲珑姑娘看了鄒先生的詩文後卻放出話來,她的花名由蘇州府小李大人所賜,比小李大人差太遠的,便不要自取其辱的來賣弄詩文了。”

鄒先生尴尬道:“且留幾分顔面,往事休要再提!”

朱放鶴指着李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此乃虛江李佑也。”

鄒先生聞言大吃一驚,“原來如此!”

進了裏間,朱放鶴先生與李佑賓主分坐,不過鄒先生卻硬是擠上席面。

酒過三巡,鄒先生迫不及待道:“聞君爲江南名家,願與君論詩詞。”

李佑暗道,這人還是不服氣…不知爲何卻有股無聊情緒湧上心頭,覺得眼前索然無味。以前在文人應酬場合他裝才子樂此不疲,從未感到過乏味,但今天反常了。

連他自己都奇怪,怎麽會有這種心态?邊喝酒邊想,難道是做官久了産生的變化?

确實,與官場中風雲變幻比起來,窮酸文人之間的小計較如今看在眼裏實在太無聊了,無論是收益還是樂趣,都遠遠不如官場争鬥。

赢又如何輸又如何?能升官發财還是飛黃騰達?除了虛名之外能有什麽實際收獲?

他這幾天殚精竭慮,頭腦洗煉過一遍再回頭看文人争風行徑,真覺得幼稚。大概他現在已經不需要這種風頭了,詩詞也就和别人的八股文一樣,敲門磚而已。從頭到尾他的追求不是詩詞傳世,而是功名利祿啊。

想至此李大人心生頓悟之感,修爲更上一層樓…或者說又堕落了一層。

在李佑陷入冥想這點時間裏,鄒先生不知講了些什麽大道理,最後一句:“爲何今人不如古人,願聽閣下高見。”

雖然那麽想的,但此時李佑似乎仍不能讓于人…兵部盧尚書在朱放鶴面前吹噓他的詩詞功夫是天下第一,自己的臉可以丢,但老尚書的臉能丢麽?

仰頭喝完杯中酒後李佑道:“若論詩詞,在下有絕句述之。”随後吟道:“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好!有大心胸!”朱放鶴喝彩道。

鄒先生欲說話,卻又聽李佑說:“這是論古今其一,其二,文章體制本天生,隻讓通才有性情。模宋規唐徒自苦,古人已死不須争。”

“亦好!通達的很。”朱放鶴繼續點評。

小骥先生又要說出點什麽,卻再次被李佑搶在前頭念出了第三首:“論古今其三,不相菲薄不相師,公道持論我最知。時文正宗才力薄,望溪文集虛江詩。”

鄒小骥這回先開了口道:“此處李大人未免自大了。”

李佑暢飲,帶着酒意乜斜鄒小骥道:“如何自大?且聽我記心得三首,其一,少時學語苦難圓,隻道工夫半未全。今日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其二,愛好由來着筆難,初學千改始心安。小娘還是初笄女,頭未梳成不許看。其三,詩解窮人我未空,想因詩尚不曾工。熊魚自笑貪心甚,既要工詩又怕窮。”

凡是首次見李佑抄詩詞的,無不爲李大人不暇思索出口成詩這一絕技而震懾。朱放鶴也不例外,此刻早忘記點評了,隻在那目瞪口呆想:“曹子建七步成詩也不過如此…”

“在下還尋得說詩詞境界四首!”李佑起身道:“境界一,胸中成見盡消除,一氣如雲自卷舒。寫出此身真閱曆,強于堆砌古人書。”

“境界二,但肯尋詩便有詩,靈犀一點是吾師。夕陽芳草尋常物,解用都爲絕妙詞。”

“境界三,躍躍詩情在眼前,聚如風雨散如煙。敢爲常語談何易,百煉功純始自然。”

“境界四,名心退盡道心生,如夢如仙句偶成。天籁自鳴天趣足,好詩不過近人情。”

見李佑一口氣作出論詩詞絕句十首,朱放鶴到此已然說無可說,隻得喟然道:“果然是江南名士,信手拈來詞句隐隐有宗師迹象,真不如你也。”

鄒小骥也深深歎服。

“詩興盡于此,在下告辭!”李佑眼見震住了兩人,拱拱手便搖搖晃晃出了房間。等這十首傳出去,别人該不會懷疑他與朱皇親純粹以詩會友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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