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那個不懷好意的人驅趕他去找許尚書求救,那麽以常理推之,必然對此有了什麽準備。說不定他前腳剛進吏部或者許府,後腳便有各種謠言爆滿京城。
所以許尚書見不得,他隻能去找都察院趙憲長或者兵部盧尚書求得庇護了。二者之間,還是左都禦史行事比較方便。
定了目标,李佑仍然依照原有行程,從禮部望西而行,去位于城西的都察院。
朝廷的核心要害中,内閣、中書、六科等禁直機構在紫禁城裏的午門之内、奉天門之外,而部院、都督府等重要外朝衙門多在紫禁城外南方的承天門與大明門之間(即**廣場和周邊)。唯有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特殊,安置于西邊較遠處,并不在皇城一帶。
路上李佑忽然又發現自己還是心慌的莽撞了,導緻思慮有些不周全,險些忘了最關鍵最要緊的地方。
所能拜見的三個大佬中,許尚書是什麽立場?盧尚書是什麽立場?趙憲長又是什麽立場?天子和太後之間,他們是中立的還是偏向哪一方?
這個問題不搞清楚,貿然投上門去,恐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如果他們彼此之間不是一夥的,人微言輕的自己更要謹慎,免得出現什麽行爲藝術。
于是李大人再次逡巡不前,細細琢磨了半天,倒也琢磨出一番道理。
趙憲長是蘇州府吳縣人,盧尚書是蘇州府虛江人,而聖母皇太後也是蘇州府人。在地域觀念甚重的時代,到了正二品這個無限接近于國朝文官頂點的層次,真會有如此巧合麽?
又想起一個人來,便是他的老上官陳大人。許尚書将視若子侄的陳大人外放,天下之大何處不可去,偏要去蘇州府?這也不見得是巧合罷。
還有太後的族人錢皇商…一個可以是巧合兩個可以是巧合,總不可能三個四個還都是巧合。
若不是巧合,那麽真相隻有一個,朝中這三位各有特色、或有三朝元老的資曆、或有風憲首領的清望、或有天下第一部要權以至能與閣老相抗的人物,八成同黨,至少不是對頭,估計是偏于太後這方的。
如果李佑具有選擇立場的資格,心裏還是比較傾向于天子的。畢竟未來屬于天子,忍得幾年打壓,總有出頭之日。何況以國朝傳統,之前曆代沒見過太後可以專權的。
但到了這個份上,他有選擇立場的資格嗎?他也是蘇州人哪!他是被許尚書越級提拔過并舉薦坐監的!他給盧尚書贈過“誰挽長江一洗放天青”之詞,他是盧府三公子的奶妹夫!他深入參與過趙家的家務事給二老爺找回了後人香火。
所以他必須無原則無節操的跟着大腿們站台,不然他所有的根基就會瞬間崩塌。大腿很生氣,後果很嚴重。
李大人無奈苦笑,人際關系就是這麽奇妙。本也沒想刻意如何,可是結交的人物一環扣一環,不知不覺間也成了這個圈子的最最最外圍。
然而他自己卻始終懵懵懂懂的沒有意識到這點,甚至沒往這方面想過,隻認爲自己運氣好外加頭腦聰明,所以能左右逢源,所以能同時打通這麽多家權要人物的關節。
有時候還天真的沾沾自喜,覺得自己沒有門庭出身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好事,畢竟一張白紙好作畫,可以憑着自己的機智去選擇靠譜的後台和道路。不會因爲一個天生固定的背景例如老師或者家族之類的倒黴了就被牽連(方孝孺的十族表示很無辜)。
但幽默的現實卻告訴他,小人物在大場面上永遠沒有選擇的資格。隻能說,李佑那兩輩子小門小戶出身的眼界和局限性一覽無遺。
如果丘處機沒有路過牛家村…如果李衙役不去巴結陳知縣…大概李佑從開始蓄意讨好陳知縣的那一刻,已經注定了這個命運。雖然當時李小弟的野望隻是爲了不挨知縣大闆子,有個穩當的公門飯碗。
宿命吖,李大人又一次更加深刻的認識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這八個被念叨到俗爛的大字的含義。
翻閱史書時,總是嘲笑那些不識天時、沒有眼光的蠢貨。現在看來,那是因爲自己身在局外站着說話不腰疼,能青史留名的有幾個是蠢貨?大約是明知如此,不得不爲爾。
京城副本不好刷…李大人思維發散起來越想越多,不知不覺在九月深秋冷汗連連。确實不好刷,隻遇到這麽個破事,什麽都不掌握,僅僅在腦中思索一遍就耗死了兩章的腦細胞!換成更大的事情,那簡直要想死人哪。
至此李佑便下定了決心,速速将眼前事低調的處理了,然後低調的坐監,低調的肄業,低調的外放…去那天高太後遠的地方當個作威作福、出門八擡、前呼後擁的低調幸福地方官。高調是要死人的,那六個蠢監生就是殷鑒在前。
對了,還是想辦法回蘇州的好,當初朝廷有過優惠政策的,經巡檢改雜職的官員可以不用遵照“不得在本省及本鄉五百裏内爲官”的規定。
正作白日夢的李佑又忘記了,小人物在大場面上是沒有選擇權的…其實話說回來,李佑固然遇事靈活巧變,但也常常是被動應付。從根子上依舊是個保守謹慎易自滿,進取心不強,不敢铤而走險的人。能當到七品,也是一遭遭的事情把他逼出來的(誰讓他是主角)。
換成他父親處于這個境地,說不定先一咬牙,再一咬手指頭,也寫上一封血書,至于内容支持誰無所謂,反正是賭運氣。随後便身揣兩封血書,殺奔承天門外西邊的長安右門,敲擊設立在那裏的登聞鼓。
拼上流放充軍直接将事情往最大裏鬧,往九重裏鬧,以此去博一個前途,正應了富貴險中求此句。但李佑做事風格不會這樣。
計較已定,李大人的坐轎重新揚帆起程,一路再無礙,直達都察院大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