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總憲也就罷了,還有個天官更要命…任禦史清醒過來,連忙道:“今夜是一場誤會,有道是不打不相識。驚擾到了李大人,本官今夜擺酒賠禮,還請李大人賞面。”
李佑很大度道:“都爲朝廷公事,不值當什麽,賠禮不必。在下一路疲乏,不耐宴飲,任大人的心意隻好心領了。山水相逢,到了京師自有時機。”
任禦史連連作揖,“本官奉命出巡,此身多有不便,待他日回了京師再聚。”
他正要退出院落,又聽李佑問道:“這位大老爺剛直威嚴,在下十分欣賞,不知高姓大名,也好銘記于心。”
問的就是那位兩次對李佑呵斥的禦史随員,隻見他瞪着眼讷讷不能語,求救似的望向上官。
任禦史果斷甩袖道:“姜先生不堪使用,自行回行人司罷!”
所謂行人司,是個養了一大群閑散小官吏的清水衙門,主要工作就是出差。按制度,每當朝廷派員出京,所需随員屬吏都從行人司調遣。嗯,也是國子監監生打工和分配的主要去向之一。
這個姜先生便是行人司的,才出京到通州就被主官趕回去,今後這飯碗算是砸了,運氣好還能成爲吏部的萬年待選大軍中一員,運氣差直接回家種紅薯。
李佑看在眼中,便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心道,這任禦史性情涼薄,不可深交。當下也不多說什麽,拱手送客。
這群人離開後,方才緊張萬分的張三寬下心來,搖頭晃腦歎道:“這世道,老爺的好言好語還比不上幾個紙皮子。”
小竹也從屋裏出來,對李佑道:“奴家想着老爺進京後先不要去投信了。這幾件信比廟裏求來的護身符都管用,在身邊多留幾日罷。”
“聰明!”李佑贊道:“此主意不錯。”
一夜再無話,次日清晨,李佑起了身,找到驿丞去要車。
那驿丞起先不肯,覺得李大人面子再大也管不到他,婉言相拒了。
然而李大人再次祭出書信這個法寶,表示自己要去老鄉盧尚書府上送信,那驿丞立刻服軟。
驿站是屬于兵部管理的,盧尚書正是兵部坐堂尚書。作驿丞的,别人的面子都可以不賣,敢不賣兵部尚書的面子嗎?片刻之後,便有兩個騾子大車停在了李佑小院門口。
小竹生長以來從沒有坐過車,有點雀躍的跟在李佑後面爬進車廂,張三與韓宗以及行李乘另一輛。
從通州到京城,路程不算太長,過了午後,便遙望見雄壯的城牆,又片刻後,到了外城東便門外。此時小竹已然水土不服了,在車上晃得頭暈目眩,皺眉苦臉。
李佑笑話她一番,對外面車掌道:“就到此罷了,我等自行入城。”
這外城東便門,緊鄰着赫赫有名的内城崇文門。凡南方旅人、貨物想要入京,都是從通州運到這裏,先入東便門、再過崇文門,沒有别的路可走,除非吃飽撐着繞幾十裏去宣武門。
所以從東便門到崇文門之間的三裏地方,堪稱黃金寶地,天下最大的貨物集散地。因而設在此處的崇文門稅關,也是本朝第一稅關,與蘇州浒墅關、山東臨清關并稱爲天下三大稅關。
官場上誰不知道,崇文門宣課分司大使雖然隻是最低級的從九品官,卻是數一數二的超級大肥缺,一年輕輕松松沒有風險的萬把兩銀子入賬毫無問題。
隻要當一年崇文門稅官,下半輩子就吃喝不愁了。所以這稅官位置,一般也真是幹一年就換人,誰要企圖幹兩年那就是人神共憤了。
崇文門稅官的名聲,一直到三百年後,依然名聞遐迩…不過絕對不是腦殘電視劇那樣搬張桌子守着城門收銅闆的收費站式的傻樣。
廢話不提,李佑坐車也坐的腰酸腿軟,便在東便門外下了車。又雇了小推車拉着行李,他們主仆四人步行進城。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聽着南來北往的口音,不知不覺走到了崇文門外。李佑擡頭看看高入雲霄的城樓,低頭看看深邃幽深的門洞,一時有點逡巡起來,忽然産生點類似于近鄉情更怯的念頭。
宿命啊,換了一輩子活法,結果又到北京來上學了!
過了崇文門,人流比外城稍稍少了點,這裏是整個内城的最東南角,蘇州會館便在崇文門内不遠地方。
李佑和韓宗還好,張三和小竹卻是東張西望。街道筆直,灰磚綠瓦,帝都風物,處處新鮮。
忽而有頭小毛驢從他們一行身邊過去,驢不奇怪,但驢上卻側坐着少婦一名。這叫張三眼神發直,他這輩子活了三十來年還真沒見過女人騎着畜生上街的。
那少婦見張三盯着她不放,高聲斥道:“看什麽看!沒瞧過女人騎驢麽!”
張三尴尬的收回目光,讪讪道:“京城娘子果真不同凡響。”
李佑大笑,“北地胭脂與江南佳麗當然不同,不是那麽好招惹的。”
蘇州會館便在蘇州胡同裏(虛構的),這年頭會館是兼有同鄉聯誼、互助救濟等功能的衣食住行爲一體的場所,也是本鄉窮京官們白吃白喝打牙祭的地方。
李佑是蘇州名人,又是七品官身,住進本鄉會館自然不要錢。當晚,蘇州會館的輪值管事還做東道請李佑喝了一頓。
到了京城的第二日,李大人就往外跑,去了國子監。倒不是因爲他熱心讀書,實在是因爲對國子監不了解,心裏沒底。
要說對官場其他衙門,他不說如數家珍,總也稍有了解,隻有國子監這樣的邊緣清水地方,實在是不熟悉。但事情又關系到自家前程,着急去問個明白,不然總不能徹底安心。
不明白的問題多了——坐監怎麽個坐法,是寄宿還是走讀?怎麽編班讀書?到底讀多長時間,一年、四年?怎麽才算肄業,不會是考試過關罷?
先打聽清楚了才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