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佑真納悶了,任禦史與他無冤無仇外加素不相識,半夜闖進來爲的那般?
核實登錄…說的輕巧。告身與勘合這類東西,都叫文憑,一旦交出來,就等于進入了監察程序,人證俱在十有**會吃排頭,這豈是滿心想要升官的李佑所願意的?
不經意間被抓了小錯誤現行的李大人忽然有所感悟,估計三個月前的石參政就是這個郁悶心情…報應不爽哪。
火光之下李大人的表情陰晴不定,卻把又目光投往驿丞,伸手指着質問道:“想必是你這賤役從中做鬼,本官與你素不相識,爲何陷害?”
關于底層小官吏的門道,李佑也是此中老手了。不管是什麽原因,這通州一天往來無數人,姓任的禦史哪有閑工夫能找到他,肯定是驿丞爲了巴結去通風報信。
那驿丞坦然答道:“禦史巡查,下官如實彙報也是職責所在。”
通州驿驿丞雖然是個不入流官員,但在這個位置迎來送往的見過不知多少貴人,眼界太大了,有禦史撐腰的話一個七品外面推官确實也不算什麽。何況這位李推官登記入住時,已經露了雜流出身的老底,實在沒什麽可怕的。
聽了答話,李佑便隐隐約約猜出幾分真相,若這時候還猜不到,那就别做官了。大緻情況應該是:不知什麽原因,任禦史開始巡查違規馳驿傳乘之事,要驿丞提供點軟柿子捏,而他李佑便被驿丞當成軟柿子舉報了。
簡單一句話說,就是李大人看起來比較好欺負…若話從頭說起那就長了,原來近些年來天下驿站的花銷讓朝廷不堪重負,每年光從國庫掏走的銀錢就高達百萬以上,朝廷有點吃不住勁。
究其原因,最大原因就是冒領勘合者甚多,幾乎成了官場常态,有點本事的人出行都要去弄一張。驿站既疲于應付,也常借此虛報開銷,加起來靡費甚巨。
所以朝廷決意整饬,一方面由兵部收緊源頭,另一方面派禦史分赴各處巡查整頓。任禦史負責沿運河的直隸、山東、南直隸這一條線路,位于樞紐要津的通州便是他的第一站,也是重中之重。
李佑運氣不佳,正好在風頭撞到了槍口上。
說實在的,任禦史這個活計不好幹。有本事違規領到勘合的人,那自然是多數是有背景後台的。打個比喻,宰相的家奴,尚書的小舅子之類的人物就算拿着勘合招搖過站,難道真去查他?
不去管也不行,奉命外出巡查,一無所獲就是最大的失職!回都察院考核休想過關。惹出昏庸無能的名聲,這禦史也别想幹了。
頭疼歸頭疼,倒也難不住任禦史,大象踩不動,但可以去踩螞蟻啊。
在國朝,監察體系前所未有強大,幾乎與行政體系呈現并駕齊驅勢頭。當監察禦史的,本職工作固然差不多,但風格大略可以分兩種,抓大放小的和抓小放大的。
抓大放小的圖名聲,專跟皇帝宰相尚書巡撫之流過不去,要的就是以小注博大彩。而抓小放大的則是圖實惠,與高官顯貴拉好關系安安穩穩過日子。
這位任禦史,便是屬于抓小放大的那種禦史,到了通州便吩咐下去,各處驿站裏若有合适的違規典型便報過來。又吩咐道,大了不好小了也不好,就要那六七品的不大不小正合适。
所以說,李大人和衣床中卧,禍從天上來,歸根結底是因爲看起來太好欺負。
首先這厮隻是個在朝廷無根基的外府小官。其次從登記記錄看來,這厮到京城是爲坐監的,說明他并非科班出身,不會有厲害關系網,也不會有多大前程。第三,這厮被安排到偏僻小院,與奴婢擠在一屋也不吵不鬧,說明他沒底氣。
三點總和起來,在任禦史眼中,李大人豈不正是個軟弱可欺的違規典型?抓住處理也就處理了,合該他倒黴。公私兩便,無有後患,實在妥當。
話扯遠了,卻說李佑磨磨蹭蹭的,惹的禦史随員不耐煩,又喝斥道:“閣下不要拖延時候了!還不速速拿出各項文憑查驗!”
又把李佑的火氣挑起來了,要說今天誰最可恨,莫過于這個不知道姓名的屬吏。
在虛江縣和蘇州府,李佑好歹也是小小的土豪,知府道台都奈何不得他,心态驕矜慣了,到了這兒竟然被看成刷政績的弱者甲乙丙丁…雖然他違規了,但官場上有時候違規不是錯,弱小才是錯誤啊。
常言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來之前李大人有心理準備的,知道京城不好混,但仍沒想到還沒進京就在通州驿站莫名其妙挨了一記悶棍,險些被這個反差刺激到内傷。真是烏紗滿地走,外官不如狗…狠狠掃了一眼,李佑轉頭對張三喝道:“去!将本官裝文憑的匣子拿出來!”
張三回屋取東西的空當,便有看不過眼的人站出來了,隻見一個年近三旬的儒冠士子對任禦史道:“都是朝廷命官,爲君上效力,這位任大人何必相煎太急。”
聲音洪亮,叫李佑聽得有點兒耳熟,仔細回想似乎就是剛才到了門外要請他喝酒的人,這哥們倒是挺仗義嘛。
任禦史瞥了一眼,見這發話的是個讀書人,沒有出言訓斥,隻是淡淡解釋道:“李大人冒領勘合,谮越傳乘,王法之前,隻有對錯,豈敢有私。”
那士子也不怕官,又上前一步挺着脖子與任禦史争辯道:“以我觀之,李大人小有過失,但也是爲公。剛才我聽得一事,東邊有個院裏住着金尚書的侄兒,一無冠帶二無品級,任大人何不去勘之?”
任大人還沒說什麽,先把李佑驚到了。他自己被抓現行也就被抓了,要别人以爲他因爲不服氣把打醬油的什麽金尚書攀扯進來,那就犯了官場大忌諱。
敢因爲自己倒黴而胡亂拉别人一起倒黴的人,沒有誰會喜歡,要都這樣不講江湖規矩,那就亂套了。
李佑趕緊對那士子道:“仁兄好意心領了,還請早回安歇罷!”
任禦史也看出來了,眼前這人雖然是個讀書人,但同時也是個二愣子,不能去理睬,越搭理他越上臉。不過李大人雖然年紀輕,倒是還算懂規矩。
那士子憤然道:“王法之前,隻有對錯,說得好!難道不但有對錯,還有大小嗎?隻打老鼠,老虎卻打不得?堂堂禦史,天子耳目,聽到金尚書就畏懼了?”
任禦史扭過頭去,充耳不聞。
李佑也無語的很,恨不得上前給他幾個嘴巴子…你才是老鼠,你們全家都是老鼠!别在這裏口口聲聲金尚書金尚書的好不好?這哥們到底想幫忙還是想害人?
幸好這士子話說到這裏,甩袖子走了,沒叫李佑繼續難堪。
張三捧着匣子遞給李佑,李佑接過後,有禦史随員上前要拿走,卻被李佑罵道:“狗奴才,滾一邊去!”
打狗還要看主人…任禦史微微皺眉,但他不欲多事,眼見着李佑端匣子親自到他身前。
抽開了匣子蓋,上面第一張紙折子是出行勘合,任禦史拿将起來,借着火光掃了幾眼後收起來。到此他心下大定,不會錯的,李大人的确是冒領谮越了,此人本不該享受這個待遇,隻要彈劾成功便是一件功勞到手。
勘合之下,第二張花绫紙面的,便是天下所有小民都想擁有的東西——告身,也叫官告,乃是官員才有的身份證明。這個東西,任禦史無權收走,隻能拿起查驗,等驗明正身、核實無誤後必須還給李佑。
仔細對比後,任禦史查完告身,确定眼前的正是李佑本人,并非他人假冒,也沒有假冒他人。
就當任禦史要将告身放回匣子時,不經意看到裏面還有幾層書信。東西不起眼,但上面幾個字卻很顯眼——恩師許吏部俯啓。
就這幾個字,讓任禦史捏着告身呆住,腦子空白了一瞬間。京師中敢稱許吏部的隻有一個人,那就是六部之首,人稱冢宰,手握印把子,小官見了要恭敬磕頭的吏部天官許大人,對六品以下官僚最具有殺傷力的存在。
信會是真的?任禦史簡直有些不敢相信,這麽個螞蟻居然能與許尚書牽扯上關系?能和吏部尚書牽扯上的,即使是螞蟻那也是食人蟻啊。
李佑端着匣子手酸,不留神将匣子掉落在地上,幾封書信一齊落了出來。
任禦史不知怎的,不顧在屬下面前丢了體面,鬼使神差居然搶先彎腰幫着拾撿,大概是許吏部三個字太吓人了。
總共三五封信,任禦史很快便撿好,眼角很不争氣的各掃了一遍封皮。有“兄長親啓”,有“三兒親啓”,看起來都是家書,沒有先前那封震撼。
任禦史擡眼便看到李大人似笑非笑的,不禁臉色發燙,虧得黑夜火光下看不出來。
李佑接過任禦史幫忙撿的書信,唉聲歎氣道:“本官罪過,竟然将貴人們的書信灑落于泥土。對了,這兩封是貴院趙憲長的,他那在蘇州府的二弟三弟寫的,任大人若有空幫忙捎帶回去?”
所謂憲長,風憲官之長也,這個稱呼除了禦史的大頭目,都察院都禦史誰能當得起?
任禦史記起來了,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前月新任的左都禦史趙良仁就是蘇州人…這貌似不起眼的“兄長親啓”就是捎帶給他老人家的?
面前這人竟然可以幫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捎帶家書!想到這裏,任禦史臉色煞白,今晚踩螞蟻刷政績,到底踩出個什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