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外圍,便聽到有人識字的大聲念道:“…吳淞江、婁江等諸河道近年淤塞甚重,太湖水不得疏洩,又吳地低窪,但逢大雨,洪水漫溢,河湖倒灌,數縣頓成澤國,常爲黎民大患也。故爲水利事,今明二年,本府州縣勿論上下遊齊力疏浚,谕令爾等各裏、廂、坊,歲尾完糧後各出民夫二十,以聽用于官府…”
李佑腦中瞬間冒出六個大字:老實人發飙了!
他個頭高,站在人群後面也看清了布告末尾那血紅方正的知府大印,以及“蘇州府正堂王”的簽押字樣,一時被這些平時熟悉無比的印記震住了——王老知府這把可真是霸氣側漏,一聲令下便要征集十萬人,自己這推官拽到天上也沒有這個境界啊。
再說蘇州府境内河網密布,大點的如吳淞江之類的數條幹流長度便有幾百裏。實在不曾料到,向來偏于無爲而治的王老大人如今竟然發了大魄力,要全線開工疏浚,雖然這些河道近些年來的确淤積的厲害。
府署公告一般數日之内就會被急遞鋪傳至蘇州府轄境七縣一州所有鄉裏。
李佑心裏測算,目前全府黃冊上六十萬編戶大約分有五千多個裏(坊、廂),以每裏二十人計,估計在秋收後共要召集十餘萬民夫壯丁。
壯烈哪,成與不成且不提,此般大動作委實近年罕有,隻有數十年前的江南巡撫組織過同等規模的人數,同樣是爲了河事。但人家巡撫是從蘇松常三府征發的丁役,相對寬松些,沒有王老大人發盡一府空閑人力這般激烈,看來真是被石參政傷透了心。
王老頭不會是吃了壯陽藥亢奮過頭罷…李佑浮想聯翩的進了府衙大門,向王知府的後堂行去。卻在門内恰好遇見關書吏,又得知了個令他虎軀一震的消息:
王知府谕令各州縣,秋收之前吳江、虛江、昆山、常熟、嘉定、太倉諸州縣需繳至府庫一萬兩治河銀,吳、長二附郭縣需繳二萬兩。
爲了河工要錢還真不算什麽,但谕令最後一句是:敢有逾期不納者考計皆爲不稱職!
按國朝體制,官員一旦考計不稱職,九成九要被免官降級了。免官降級後倒是還能再就業,具體情況得看你和吏部關系如何。
但若因考計不稱職被罷過官,那便等于背上了終身污點,是比被查實貪污受賄還丢面子的大殺器。這招在官場輕易不動用,一旦用了就堪稱生死大仇。而現在王知府居然拿這個出來威脅治下各位縣太爺…真是不顧一切了麽。
十萬白銀十萬丁…暫時還置身事外的李推官也忍不住緊張的擦擦汗,略加思忖,便猜出了一二内情。
顯然王知府在用背水一戰的兇悍方式與石參政别苗頭,石參政要建浩大工程,那麽他也要提出一個。而且是聲勢不次于石參政、更有意義更實用的,修水利比建城牆益處大多了。
還有另一層後果,當王知府全力抽盡了本府人力物力後,那石參政兩手空空的拿什麽去修城牆?畢竟石參政不是親民官,許多事必須通過蘇州府,所以王知府在人财物調動上有絕對優勢,借此來遏制石參政實在很順手。
大工程硬撼大工程,王知府便要以此來彰顯堂堂四品府尊的威權。你參政是上官也不過從三品而已,蘇州府裏正堂還是本官,拼着臉面前程不要也容不得你亂命!
想至此李佑不由得再次感慨石參政真是把老人家的心傷透了。老實人被欺負的忍不住後爆發起來,果然更厲害,這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和藹可親的王老大人麽?到底是有意爲之還是一時沖動豁出去?
毫無自知之明的李推官沒有認識到,其實軍功章也有他的一半,雖然是很無意的一半。
明白了因果,李佑卻擔心王知府頭腦發熱的過了頭,便問道:“府尊意欲如何治河?”
他在虛江縣主持過河工之事,也是稍微了解其中情形的,害怕王知府學當初的陳知縣,非要燒錢搞什麽石塘長堤。這可不是一二十裏的虛河,而是少說二三百裏的幹流,還不包括其他河浦溝渠支流。
關書吏答道:“府尊自有定計。河工以清理淤積、疏通河道、修補土塘爲主,另于關節處開挑新河道導流入海,再于緊要處加築塘壩。”
聞言李推官松了口氣,若是如此局面就尚未失控。
幸虧王知府的意思以疏浚河流爲主,這樣叫民夫去賣苦力就好。如果要學陳英祯大人在虛江縣時,拿銀子堆石塘堤壩整治河道的行爲,那麽掌管銀庫的李推官便要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李佑忽然又想起一個問題,問關書吏道:“爲何短短幾日便有了如此大的動作,沒有上報朝廷麽?根本來不及罷?”
“奏報了南京工部,好像有個侍郎是府尊的同鄉,便迅速回複準許。另外大概去京師的奏疏還在路上。”
李佑再次爲大明朝的行政體系頭疼,近幾十年号稱代行江南江北巡撫事的南京六部算不算朝廷?它的批準有多大效力?
不過現在怎麽看王知府也有點先斬後奏的味道,簡直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擲,不給自己留後路。
已經狂化的府尊太可怕了,一旦靠近容易被無差别的誤傷,不管是被自己人傷還是敵人傷。原本打算去見王知府的李佑改了主意,轉頭就向外走。
剛走出衙門,耳中忽然傳進一陣熟悉的鑼聲,他立即辨出是鳴鑼開道。在府衙門口有這待遇的,隻有府尊一個!
估計是王知府要出巡,李佑帶着長随當即避入兩邊人群裏,他是從自家當鋪直接趕來的,現在還是魚龍白服,不着官袍,所以也不甚顯眼。
四品府尊的排場儀仗不同凡響。導引官騎馬喝道,皂役舉高腳官牌相随,“肅靜”、“回避”從大門裏出來過去了,“蘇州府正堂”從大門裏出來過去了,“中順大夫”也從大門裏出來過去了…站在人群中李佑對張三笑道:“咱們這府尊,銜頭還是不夠多。别人在後面還能舉着進士及第、經魁亞元之類的招牌,他隻有秀才監生,舉出來純粹現眼哪。”
張三奉承道:“結果還不是跟老爺一樣,後面什麽牌子也不舉了。”
二人正說笑間,卻又從大門裏出現了一面牌子,上書兩個大字——貢元。
“解元狀元都聽說過,這貢元是什麽?”張三疑惑道。
李佑面色微變,貢元是什麽他當然知道,隻不曾想到王知府這個秀才貢生居然是貢元,以前從來沒見他舉出過這張官牌。
以本朝體制,天下府州縣學,可以每年一次按年資選出資深秀才送入京師國子監讀書,謂之貢生,俗稱老明經。從國子監肄業便獲得了監生出身,亦可做官,當然比舉人、進士的品流差了許多,也算是朝廷給科舉不順的老秀才們一條出路。
這全國一千多貢生到京師報道後,要參加類似于入學考試的廷試,廷試的第一名便叫做貢元。
在國朝初年,國子監與科舉并重,天下貢生第一的貢元也是很顯耀的存在。但後來官場獨重科舉,除了進士,其他出身統統都是雜流,更别說不經科舉的監生。在這種功利思想下,貢元便不值錢了,也不被當回事,比鄉試解元都差了十萬八千裏。
但再不值錢那也是天下第一,或者說是天下第一秀才,王老大人居然低調如斯!對此李佑險些失聲,難怪一個老秀才監生有機會當知府,一直以爲是借了他的好運氣,如今看起來也不完全是。
王知府低調自然是有苦衷的,如今官場上出身大緻排序是進士、舉人、監生、吏員,再具體細分便不贅述了。總而言之越高出身的人越容易當高官美職,例如京師部院七品以上官員,百分之九十都是進士,你一個舉人進去了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王大人當同知也好,知府也好,到了這個層次,周圍官場哪還有監生出身的人,最低也是個舉人了,秀才貢監簡直是珍稀動物(某吏員出身才子推官表示無壓力)。
所以王老大人對自己的出身向來是羞于啓齒,考過貢元又怎樣?秀才披了馬甲就不是秀才了?
刻有貢元兩字的高腳牌,以前做都沒做。做他幹什麽,唯恐大家都忘了知府是個老秀才出身麽。但是現在,王知府的儀仗中卻把這張新做的貢元官牌舉出來了,不知這是受了什麽刺激。
想起石參政兩次拿王知府和自己的出身滋事,李佑又忍不住第三次感慨,石參政把王知府的心傷透了!
“去,問問府尊這是要到哪裏。”李佑指使長随道。
張三得了令,跑到知府儀仗隊伍的末尾,一把抓住個衙役問道:“府尊去哪裏?”
那衙役冷不丁被人拉住,本要發火,不過見是張三便矮了半截答道:“似是去分守道衙門。”
李佑得了張三的回禀,登時收斂了笑容,神情凝重起來。王知府抱着這個架勢,這個心氣,又是這個氛圍,去分守道署更像是以命相搏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