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前文中提到過的趙良義,被言官罵了後就選擇辭職,皇帝還沒準,他就跑回家了,也算得上自行去職。這叫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便奉身而退。一方面是宣傳自己不稀罕功名利祿的高風亮節,另一方面是身處危局困境時候的自我救贖。
這樣的人在國朝輿論中一般是被同情的,皇帝一定會再三挽留你的,官位也會給你留着的(敢迫不及待跳出來準備接班的都是官場二愣子)。當然李佑到不了那個層次,但意思差不多。
其實以上的道理,浸淫這時代官場才半年的李佑未必懂得,他所倚仗的不過是後世見識和聰明機變。認真分析起來,這次他的目的隻是爲了推掉平息騷亂不利的責任,操作思路是上輩子學來的“塑造先進典型把壞事變成好事”。
所以他累死累活的給自己刷出巨大聲望,堪稱萬民擁戴,最後顯得無可奈何了才當衆自責一番後假裝跑路,美其名曰愧對朝廷讓位于賢。而且李佑很幸運,主角光環顯靈了,他的作爲無意之中暗合了本朝主流德行标準,在輿論中處于被同情和非常正面的位置。而在這個時代,即使以官方的态度,寄生在輿論中的道德、綱常、禮義之類東西甚至比法律還重要的。
閑話不提,卻說李大人無事一身輕,一葉扁舟漂回了虛江縣。拜見父母時,聽母親朱氏心疼道:“小二有些消瘦了。”
李佑笑答道:“兒子在府城爲官,近來勞碌,片刻不得安歇。”
旁邊李父不信道:“你們做官的誰不說自己忙,在家裏就不要打官腔了罷。”
李佑頓時被父親噎住了,說了實話都不信。
“你突然回家可是有什麽事情?”李父又問道。
李佑說:“兒子是棄職而回…”
李父大怒,打斷了李佑道:“孽畜膽敢如此!”
李佑正要解釋,卻見有門子手持名帖片子匆匆過來,禀道:“外面有隊儀仗來了。”
李佑接過名帖一看,赫然寫着陳英祯的大名,一時驚住。這是陳大人首次登門拜訪,還是主動的,怎能不驚,更别提陳大人堂堂的分巡道台官身份。
不要忘了,李佑主動作高風亮節狀自行去職,如果不想弄假成真的話,手握監察保舉大權的巡道官是絕對不能怠慢的。
李佑當即整肅衣冠,指使下人大開門洞,親迎出大門外。果然見到陳大人的儀仗隊伍,黃師爺正站在隊伍前頭朝這邊張望。
李佑疾步上前,欲至轎前拜見陳大人。孰料黃師爺步伐更矯捷,伸手攔住李佑道:“李大人怎麽出來了?”
我敢拿架子不出來?黃先生說的這是什麽沒頭腦的話?李佑一頭霧水,面帶疑色。
“你懂不懂規矩?”黃先生帶幾分責怪語氣道。
李佑更莫名其妙了,難道什麽地方失禮了?但迅速回想應該是沒有的。
又聽黃先生唉聲歎氣道:“你應當閉門不出,謝絕見客!出來幹什麽?”
“莫非出來大禮迎接陳廉使還錯了?”李佑忍不住反問道。
“你難道不仔細想一想陳大人爲何會屈尊至貴府?這難道引不起你多慮幾分?”黃師爺搖頭道:“陳大人擔任分巡道,掌有本道風俗教化及彰勵節義之事,故前來撫谕地方賢良。而你,身爲主動隐退的高人賢士,哪有一見上官前來便匆匆逢迎的道理!”
李佑終于懂了…此時不是陳大人來拜訪李大人,而是陳巡道代表按察分司來看望慰問隐退在家的先進典型李賢士。黃先生嫌他沒有高賢的範兒,表現的太謙卑,壞了陳大人的事。
表現的太恭敬也是錯啊…按黃師爺的設想,李佑應當閉門不迎,而陳巡道非要禮賢下士,等個半日或者再來兩次,成就一段佳話。結果沒想到李佑竟然不懂這個規矩,沒有默契,配合不起來。
“**品時還可以胡混,但你如今到了這個位置,也該找個幕僚協助參贊了!”黃師爺恨鐵不成鋼道。
“我知錯矣。”李佑誠懇道,“這就關門拒客。”
“遲了,不要畫蛇添足贻笑大方。”
陳巡道最終還是進了李家,賓主落座上茶後,擺出很官方的譜兒對李佑道:“聖人雲:有道則仕,無道則卷而懷之。”
這又是什麽?對經義不精通的李佑不知如何作答,怎麽今天大家說的話都聽不懂呢,還得拿眼去看黃先生…黃先生半是暗示道:“吾卻想起一句,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這吹捧的李佑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廉使與黃先生均謬贊了。”
陳巡道不知爲何忽然想起了去年築壇祈雨的事情,這李佑逢場作戲的本事真是官場一絕,忍不住微微一笑,“你的所作所爲,本官也是很欽佩。”
可算是能聽懂了,這一定是上司對自己德行的公開表彰和嘉許,一番辛苦不就等的這些麽。李佑很謙遜的回答說:“身在其職,身臨其境,不得不爲爾。然下官才疏德薄,終不能平息大患,愧對朝廷厚恩。”
陳巡道又說:“我朝體制,以中抑外,以上抑下,以小抑大。參合起來州縣級地方官十分難作,本官也是多有體會。你不必咎于自身。”
李佑感動道:“多謝廉使體諒。”
撫慰完畢,陳巡道起身走人,黃師爺卻單獨留下來與李佑談話,“如今分守道還沒有上任,陳廉使作爲分巡道壓力很大。你的功勞,明白人都是清楚的,換誰來也不會比你做得更好了。”
黃先生也是充分肯定了李佑,但和陳巡道肯定的地方是不一樣的…李佑也真心聽懂了。
外行看熱鬧,内行看門道,有多少人看懂了熱鬧背後的那些事兒?
米價暴漲至近年最高,說到底還是因爲以官府失德倉中無米可粜,又不敢事前預備引發起來的。若不是李大人千方百計的把矛頭導向各大糧商,官府還能像現在這麽安穩嗎。
李佑吃飽撐着大張旗鼓将糧商召集,明知不可爲也要逼着降價,最後被各大糧商嘲笑一番爲的是什麽?在情緒不穩的下層平民面前,利用自己的威望大罵糧商爲奸賊蠹蟲爲的什麽?看着饑民圍攻糧商會館不管不顧爲的什麽?他一個二十一世紀穿越人士難道真不懂什麽叫市場經濟規律嗎?難道真不懂就是把糧商全家都拆了也不能解決問題嗎?
以往米價暴漲時,幾乎都要發生饑民沖擊衙署倉庫的惡**件,謂之鬧衙,而後引起全城騷亂,而本次則沒有。所以能成功轉移矛盾的李推官功不可沒,這才是真正懂行官員不可宣之于口的看法。正因爲不能公開說,所以最後隻能稱贊一聲李推官有節操!
仁義道德總是個寄生物,主流輿論也不是孤立客觀存在的,說到最後其實都是利益,統治階級的利益!不然李佑當個屁的先進典型,真以爲裝逼就能裝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