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何都是衙役小吏來拜山門?如今府衙裏九個官員被欽差拿下七個,正編吏員三十個入獄,想來這狗腿子衙役和臨時工小吏還不夠資格與正經官吏們合夥涉案,居然大部分幸存了,所以目前已經癱瘓的府署也隻剩了這些人。
此番世态炎涼的場面,大部分被李佑受了。王同知協助欽差審案,時常不在,隻有經曆司知事分理同知廳李大人還能堅守崗位,忍着各種拙劣的拍馬讨好,畢竟小人物境界太低。
不過李佑出身于衙役,對這個群體自然了解的非常透徹。别看這兩天在府衙裏巴結他十分親熱,其實那都是他們随風倒的本能行爲,心裏未必對他有什麽信服。一個長時間坐冷闆凳的人,如何能讓見慣世情的衙門老油條們瞬間真正信服?
午後,李佑和兩個老資曆衙役在院中有一搭沒一搭的扯淡時,瞥見洪巡捕步入院落,把門的張三沒有攔他。
“洪捕頭何其殷勤耶,午前來過,午後又至,晨昏定省也不過如此。”李佑戲弄道。
旁邊老衙役很捧場的哈哈大笑,似乎李知事說的話非常有趣,笑完幫腔道:“晨昏定省還不夠罷,孔老夫子說一日三省,洪大爺要踐行聖人言了。”
洪巡捕老臉一紅,卻巧言說:“不能怪在下,那邊各堂各廳各房都封了門演起空城計,唯李大人這兒有人氣也有喜氣,除此無處可去了。在下也隻好來多沾沾喜氣。”
“你真會說話,難怪能八面玲珑,廣結善緣。”李佑笑道,他的話确實聽起來令人很舒服。
洪巡捕看李佑心情不錯,便開口道:“其實不瞞大人,倒是有一件事。”
“說。”李佑還是給洪巡捕一些面子的,畢竟他幫自己擋住了那百斤重枷的屈辱,使自己不至于趴在地上,可以昂首挺胸的接受民衆歡呼。這個人情說小也不小,想象一下,若李大人真被戴上百斤木枷,壓在牆下蜷縮成一團,這賣相就算去能刷聲望也忒醜了。
洪巡捕對着院門招招手,又見一人畏畏縮縮的挪進來,正是前天将李知事誤判爲落水狗要打的小人胡班頭。
還沒來得及去整治你,今日倒送上門了…李佑臉色微變,似笑非笑的對洪巡捕道:“又是買賣?你收了多少銀子?”
洪巡捕讪笑說:“在下隻管引見,具體如何大人自行處斷就好。”
胡班頭走到李佑面前,噗通得跪在地上,叫道:“求李老爺饒過小人”
這就是衙役群體的常見或者說是标準嘴臉,李佑家三代都當過衙役,從小耳濡目染實在見得多了。
李佑不屑理會胡班頭,卻隻盯着洪巡捕,看他有什麽說法。
洪巡捕斟酌片刻道:“在下便明說了,胡班頭有個标緻出色的女兒,年方二八,願給李大人爲妾爲婢。”
那旁邊老衙役也點頭道:“老朽見過,确實不錯。”
話說那胡班頭得罪了李佑後并沒有在意,卻不曾想李知事忽然鹹魚大翻身,他深感自己瞎了狗眼,很是惶惶不可終日,隻好花大價錢找上燒冷竈成功的洪巡捕求助。洪巡捕出主意道,聽說李知事年少好色,可從這裏入手,既化解了怨氣又拉近了關系,一舉兩得。…。
于是才有了今日胡班頭獻女求饒的一幕。對此李知事不喜反怒,斥道:“狗才你當本官是何等人?簡直荒唐無恥,還不滾出去”
李佑這些套話其實也在洪巡捕的預料中,官員們誰不會來這麽幾句?早有準備的胡班頭便按着洪巡捕事前教導說:“大人誤會了,小人見大人家眷不在,身邊乏人照料起居,未免要耽誤公事,情願将女兒送去侍候。”
“你真的肯将女兒送出家門?”李佑淡淡的問道,似乎還在拿腔調擺架子。
胡班頭卻是大喜,以爲李佑動了心,還有比成了李大人的便宜老丈人更好的事情麽?連忙答道:“自然是千肯萬肯的。”
洪巡捕暗中得意,成了,一切都按照着他的設計走。
李佑擡頭叫守門的長随道:“張三來這裏”
張三恭敬的走過來行禮道:“老爺有何吩咐?”
“聽說你膝下無子,老爺我給你做主納一門妾如何?”李佑道,又對洪巡捕說:“勞煩洪捕頭牽線搭媒,将胡班頭女兒許給我這随從爲偏房。”
胡班頭神情巨變,這算什麽?擺明了李大人就是在赤luo裸的羞辱他。張三是什麽身份,李家的一個奴仆而已。他胡班頭好歹也是府署衙役小頭目,把如花似玉的女兒許給一個奴仆,還是做奴仆的小妾,這不是莫大的恥辱是什麽?
眼見出了意外,洪巡捕心道,小李大人心胸不寬啊,看來是非常記仇的。但仍是有機會。他拼命地給胡班頭使眼色,怎奈胡班頭理解不了。
于是洪巡捕也顧不得失禮了,上前一把拉起胡班頭,扯到稍遠處低聲說:“李大人對你看來恨意很深,你要讓他消氣才好。女兒怎麽送不是送,給了那張三又如何,隻要能讓李大人洩掉恨意,哪還計較得許多?若非如此,以如今情勢,李大人輕松便能把你整治到死,你留着女兒又有何用?”
胡班頭被洪巡捕勸的沉默一會兒,心道,隻要能保住自身,還有什麽不能舍得的?又回到李佑身前低聲下氣說:“蒙受大人關照,也是小女的福氣。”
李佑便道:“胡班頭好見識,現在便寫契書罷,洪巡捕當個中人,張三去拿紙筆來”
隻見那張三笑得合不攏嘴,白撿了一個小妾。他這當随從的,隻能在門外幹看着老爺眠花宿柳,還有各色美人投懷送抱,身爲男人說不羨慕是不可能的,今天可算撈到了點老爺手指縫漏下的好處。
待到契書寫完畫押,胡家女許給張三爲妾這事也成了定局。
胡班頭雖然不甘心女兒的歸宿,但一想能把自己從災禍中解脫出來也就接受了現實。至此他才算徹底放下心來,這道難關總是過去了,隻要人還在,差事還在,那就很好。又遞給洪巡捕一個感謝的眼神,若無指點,他還未必能平了這事,回頭要重謝。
此時卻聽李佑問張三道:“張三,你這老丈人似是涉嫌倉案,本官爲難得很,該如何是好?”
在場衆人聽到這話詫異莫名,不曉得李大人怎的說起這些。
張三跟了老爺這麽長時間,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覺悟很高的說:“老爺爲主人,胡丈人爲尊長,自古忠孝難兩全,小人自然效仿先賢盡忠。”
李佑歎口氣,輕描淡寫道:“你去叫兵丁過來,送嫌犯胡班頭去牢裏罷,好生看顧。”府衙裏的兵丁都是虛江縣抽調來的,現在由李佑管制,自然指揮得動。…。
想着又做成一樁買賣的洪巡捕正在得意自己成功投資李大人的經典案例,有了人情就是好辦事,卻聽見李佑要把胡班頭下大獄,十分驚訝,忙道:“李大人你這是何意?”
李佑深深看了一眼洪巡捕道:“本官需要向洪差役解釋想法?”
洪巡捕心裏一悚,知道李佑對他幫着胡班頭耍心眼不滿,心裏趕緊檢讨起來。自從那天幫到了狼狽時刻的李大人後,似乎是有點飄然了…拱手道:“在下知錯了。”
胡班頭驚懼的渾身皮肉顫抖,牢獄裏頭是什麽樣,他豈會不知?送入牢中的人,要死要活還真就是掌權者一個念頭的事情…
眼瞅着兵丁毫不留情的将胡班頭拖走,衆人一時爲李佑的翻臉無情而呆滞。要報複胡班頭可以理解,但都以爲就此作罷,胡班頭要安然無恙時候,卻來一個打入牢中…那先把人家女兒騙過來作甚?又給了胡班頭得救的假象和希望作甚?是爲了更暢快的報複?
這些人都是老公人,見慣黑幕,此時也不禁爲李佑的手段而心悸。
李佑這樣詭詐狠辣的處理胡班頭,當然不僅僅是爲了敲打洪巡捕,更是爲了殺雞給猴看,樹立起自己在府衙裏真正的威望,彌補他長時間低調帶來的威信不足這個負面影響。
衙役具有什麽樣的普遍特征?可謂是欺軟怕硬,瞞上欺下,又奸又滑。或者說,衙役群體是一個講叢林法則的地方。畏威才能懷德,這是正理,老好人是根本無法在胥役這個人品徹底渣化的群體裏獲得什麽聲望的,講仁義道德都是笑話一樣。
于是胡班頭便成了李佑的示範品,他用具體行動告知圍着同知廳觀望的衙役們——本官夠狠夠毒,所以不好惹,你們這些賤役都當心了
不得不說,這個示範的效果還不錯,胡班頭的事情傳開後,衙役們對李佑的懼怕一下遠遠超過了另一個殘餘官員王同知無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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