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盜官倉比侵吞漕糧的風險大多了,沒有漕糧那靈活的損耗數量可以糊弄人。盜賣官倉數量少了爲此玩命不值得,數量多了又容易被查出倉中虧空。各種風憲官不是吃幹飯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什麽摻石頭,什麽倉壁外實内空之類的招數讓人有了防備後都不大管用了。所以李佑才會懷疑,府衙這幫人不會蠢到集體侵吞倉糧等着被輕易發現後殺頭抄家罷?
可歎道高了一丈,魔也會想方設法高兩丈的,有矛盾才有發展。這毛知府上任後大張旗鼓,搞了一個政績工程,揀水運便利處建了座規模巨大的糧倉,冠名姑蘇倉。而後将府倉、兩個附郭縣的縣倉、以及濟農倉合并到姑蘇倉裏。就這樣還有多餘的地方,便租給了府城裏做米糧生意的大商家存糧。
知府搞了這個集中儲糧的姑蘇倉,好處還是很多的,節省土地、裁減冗吏、創收銀子、加強調控糧市能力之類的,所以才稱得上政績工程。
但姑蘇倉中别有洞天,若有禦史之類的拿着府倉賬本來查,進了姑蘇倉稽核,一看肯定數目足夠、封條完好;若另外的人拿着吳縣和長洲縣的縣倉賬本來查,進了姑蘇倉稽核,數目絕對還是足夠的,封條絕對也有;拿着濟農倉賬本查,結果同樣不例外。何況兩個縣的糧稅要源源不斷上解京師,倉中米糧經常出入流動,有點多多少少的“誤差”也是可以理解的。
說來說去,姑蘇倉裏就真的沒有問題嗎?其奧妙之處在于,萬一有哪個吃飽了撐着的人,同時拿着蘇州府倉、吳縣倉、長洲縣倉、濟農倉、存糧商家的一堆賬本進了姑蘇倉,他就會發現倉中存糧比幾個不同衙門賬本加起來的總數少很多····不過這麽多年了還真沒有遇到過吃飽撐着的人,官場規矩不鼓勵這樣吃飽撐着撈過界的做法,或許也可能是有能力吃飽撐着的人真吃飽了。
倉中留下的米也勉強可以應付荒年的,所以知府的想法可行性很高,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真給他瞞天過海了,然而豐收了幾年的蘇州去年卻發了水災,知府費盡周折輾轉騰挪又是出粜又是赈災的,好容易維持住局面。到了今年,老天繼續和知府過不去,又來了旱災···
夏天時知府氣的把家裏的佛像觀音像關公像東嶽大帝像通通都砸了個稀爛。泡沫經濟面臨破滅的危機,不想敗露的知府便拼命融資買米,所以才有幾個月前莫名其妙找各縣要銀子的事情,但有點遲了,不但銀子遠遠不敷使用,而且這稻米是越買它越貴。
要說知府的運氣的确也真差,還需要提到的是,這些年江南大片大片良田爲了絲織業利潤從稻米改種桑樹,今年恰好到了一個變化的臨界點。結果現在雖然是秋糧上市時候,米價也能一反常态的大漲起來,對毛知府來說堪稱是雪上加霜。想要平息危機,知府哪來那麽多理論上本該有的存糧,賬本上的虛拟稻米不能當飯吃。知府運氣之差還在于,有個看似裝傻無害的副手在陰影裏瞄着他···王同知也滿臉贊賞的誇李佑道:“老夫已是年朽無能,李大人卻年少英才,正當奮發有爲,蕩平群蠹。爲國鋤奸之事,爾可當仁不讓,舍汝其誰!老夫願助你一臂之力!”
年輕的下屬十分謙虛,“老大人年高德劭,正道領袖,小子何德何能,敢越居于前!”
可歎伯樂式上官一定要提攜後進,“老夫心有餘而力不足,沉淪濁流經年,能自清已是萬幸。常言道,重整山河待後生,看到李大人便覺府中正氣後續有人矣!”
李知事感動的幾乎要泣道:“小子安敢當得老大人一贊!末位新進,僥幸爲官,區區九品下僚已是惶恐生平,看老大人如高山仰止。如今滿城百姓民不聊生,怨氣沸騰,老大人忍心棄我府蒼生于不顧乎?”。
王同知無奈暗道,這小李大人還是這樣難纏,繞來繞去的用話拿不住他,不能再繼續繞了,說不好便要把自己繞進去,非要逼老夫出殺手锏。“老夫這輩子就這樣了,左右也是混吃混喝的安度餘生。至于知府什麽下場,老夫沒什麽興趣了。李大人自便。”
王老頭擺出無欲則剛的架勢,頓時按住了李佑的死穴。王老同知都六十歲了,也許活不了幾天,反正都已經熬成五品了,不折騰安守現狀也就無所謂。
但李知事還年輕啊,怎麽天天陪着老頭子喝茶下棋虛度大好光陰?如今的李佑可沒有熬個十年八年等出頭的淡薄心态,看看現在,還沒失勢幾天,老家就有人要抄他的産業!還是那句話,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李佑苦笑道:“老大人何必爲難下官,下官這九品知事,有什麽能耐。”
“府尊的情形已是危如累卵,如同窗戶紙般就差一捅了,時機已到,你不用妄自菲薄。”王同知鼓勵道。
“既然如此,老大人何須假手他人,直接禀告上官便可。”
王同知答道:“說的輕松,能辦老夫早就辦了。老夫能捅給誰?老夫怎麽知道誰是不是知府的一丘之貉?稍有不慎便惹禍上身。”
李佑沒好氣道:“那還想讓下官去蹚渾水?老大人你好歹還是五品高官,下官這身量比你更受不住。”王同知指點道:“要不然老夫說你這次回虛江縣尋蔣巡檢的不是可當做一個契機,聽說你那老恩主陳知縣可是能直接通天的···這可比老夫硬氣多了。還有個原因,你和趙大官人有好交情,那府尊畢竟又是趙大官人祖父的學生,中間出了什麽問題你也可周轉。”
原來老頭打的是這個主意,李佑想道。能不能說動陳知縣參與?他心裏仔細思量,覺得還真有很大可能。其一,陳知縣和毛知府沒有私交,不用顧忌交情。其二,陳知縣來頭大,又是名列前茅的清流進士,根本不拍報複。其三,陳知縣最熱衷的事情就是養望升官,這次事情捅漏後必然牽連一大批人,蘇州府乃至江南官場要出現很多空位置,有吏部尚書的背景趁機升個官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
這也是老爺我的機會,說不定也能升上一升,幹了!李佑内心狠狠地下定決心道。
唯一讓李佑猶疑的是,趙大官人和知府的關系究竟是到了什麽程度?要不要與趙大官人說明此事?
說了怕趙家人會提前出面擺平事情,李佑就無法渾水摸魚撈好處了,隻能繼續在府衙當路人甲乙丙丁。不用懷疑,三代四進士的趙家肯定有這個能耐。不說的話,若事後趙大官人生了怨,那他的損失也很大,結交到這樣一個上流人物容易麽?關系再修複起來可就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