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聽見響動。擡頭看到關小姐一手握書、一手扶欄的出現在樓梯裏向下走。她此時頭上随意挽着斜斜欲墜的髻兒,上穿淺紫窄袖交領短襦衣,沒有外衫,下面是件素色羅裙系在纖腰上,移動間露出小小的絲繡軟鞋尖。一身看去十足的居家打扮,簡單舒适。
離得再近些,李佑便清楚瞧見一副好容貌,可謂是修眉斜入鬓,星眸泛橫波,雪膚襯花貌,粉面出雍容,和腦海中那個形象對上了号。
她不會平常都是在此會客罷?李佑忽然想起這個鬧心刺頭兒問題,又仔細環視屋内,發現這兒家具擺設實在沒有點客廳的樣式,純粹的私人領地,才放了心。畢竟自己是她夫君麽,自然有特别待遇。
李佑拱拱手見禮,關小姐便邀李佑入了那邊書房坐下說話。
兩人皆是随意把手中物事放在身邊案上,李佑趁此偷眼看去,那關小姐手裏拿的書卷不是别的,赫然是《探花集》一本。當下李佑便笑道:“關娘子也愛看我的詩集嗎?”
關小姐答道:“随意翻翻。常言道詩言志,妾身就想起要看看夫君的詩詞。”
李佑好奇問:“那都看出什麽了?”
“這一本都是狂蜂浪蝶之作,言之無物。”關小姐說:“倒是未入集的一首金粉東南十五州,才略微顯現了夫君不甘于下的心迹。以前妾身倒是對夫君有所誤解了。”
李佑心内得意洋洋,叫你當初拒了我,總算認識到我的好處了罷,便戲道:“你曾經評價我有四句道:争風賣俏,輕薄無行,投機取巧,不求上進。如今又如何?”
“前兩句依舊,後兩句投機取巧不求上進倒是可以撤掉了。”
李佑大笑,在她眼中,果然是事業型的男人才有魅力麽。
卻又聽關小姐誇道:“夫君敢狠下心來賣身求榮,這已經超脫了投機取巧、不求上進的層面了。況且劉娘子聽說十分醜怪,劉老巡檢也是很難纏的人。能經住這些,說明夫君心性大有長進,有幾分堅忍作派了,好男兒當如是也。”
李佑笑聲戛然而止,這到底是諷刺還是褒揚?爲何他一點兒也分辨不出來?
關小姐歎口氣,心道如何去讨男人歡心真是難死人了,誰讓命數作怪他是丈夫自己是妾呢?剛才找個由頭稱贊他應該有效罷...要不再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便道:“可惜你我有緣無份,不成夫妻了。如今可以告訴夫君,妾身賤名兩個繡字,刺繡的繡。”
在古代一個閨閣小姐能主動把真名告訴男子是一種什麽情況?起碼是心裏認可了罷,李佑想着不由得竊喜,雖然她的那種認可似乎很怪異。
嘴上先贊歎道:“好名字,前代有詩雲:幾處閨中關繡戶,何人江上倚朱樓。”以詩詞勾女乃是他的拿手好戲,那真是張口就來的。
關繡繡毫無反應的問道:“這首很有名氣麽?這些年夫君已經是第三個在妾身面前念這句詩的。”
不解風情…大煞風景…第三個…
前面兩個都是誰?出于面子,李佑沒好意思問。但深刻地認識到,眼前這位大小姐和他所見過的歡場女子絕不是一種生物…
談感情談不下去就談談生意罷,李佑便轉了話題道:“前些日子成群的府城無賴在西水絲行搶購生絲的事情你應當知曉罷?”
“妾身自然曉得,但并不在意。我家絲鋪也是做着牙行生意的,隻是這生絲賣與府城也好,賣與本縣也罷,都是一般無二的銀兩,沒甚區别。”
聽這話,李佑想起了府城無賴和本縣人毆鬥時,鎮裏的牙行掌櫃和夥計們在一邊看熱鬧的場面,原來都是這個心态。。
“卻有一樁機密事,你可知道?”李佑繼續說道:“本城幾個大機戶合夥嚴舉人,送了縣衙五千兩銀子,隻求放縱府城人搶購生絲。”到此他閉嘴賣了個關子。
關大小姐聞言下意識蹙眉沉思,稍過片刻,還未等李佑再次開口便猜出道:“莫非是幾家合夥要鲸吞蠶食本縣的小機戶?”
這麽輕松就猜出來了?指望她學會裝癡賣萌真是個奢望啊,李佑沒趣的答道:“不錯,正是如此,那些小機戶如今度日艱難。我便覺得這行當裏有商機,但又不知從何入手。你看看有什麽主意,你我合夥做一場。”
關繡繡又沉思一會兒,她家中經營隻管購銷貨物兼有一些牙行生意而已,對機戶内情并不十分了解,今日聽李佑一提才曉得情況,所以要仔細想想。
“兼并機戶可以不用考量,畢竟涉及到機工、織機等,我等也不是此道中人,委實不便利。”關大小姐很快就有了思路:“所以可做的最好生意便是包攬生絲供給機戶,而後便以生絲要挾機戶,包銷各家織出的成品綢緞。一進一出,獲利定然可觀,等是将生絲買賣、綢緞買賣兩個行當得利合爲一股了。但這個法子隻有市面上生絲短缺時,霸了本鎮集市才可行,也隻能做這三兩月,待生絲充足到處可得時,就沒什麽用處了。”
李佑道:“這個我也想過,好歹本官是署理巡檢。但有一難處,所需本錢巨大。一邊包攬生絲賣與機戶,一邊收購綢緞外銷,兩邊所需占用銀兩數目實在不小。若尋太多人合夥,便攤分了獲利。”
“夫君想錯了。此事煩難之處不在于銀子,本錢大約不是問題。”關小姐臉色輕松,十分胸有成竹。她朝着旁邊侍候的婢女伸出手掌,那婢女便很有默契的變出一具象牙珠子算盤放在關大小姐手上。
在李佑注視下,關繡繡熟練地甩齊算盤珠子,飛快撥動起來。隻見她那玉蔥樣的手指輕盈有韻律的舞動,帶起塗了蔻丹的指甲上下翻飛、紅點閃閃,看的李佑眼神飄蕩,很想去摸一把。
不大一會兒,關小姐報出一串數字,“每架花機日用絲三兩,如今生絲貨少價貴每兩五分,全縣織機以千五百之數,日需生絲折合現銀二百二十五兩。以三日成匹算,需先行拿出生絲本錢六百七十五兩現銀,另備銀若幹支付雜項和囤積多餘生絲,總數應當不足千。這便是包攬本縣生絲綢緞出入大概所需本錢了,不像夫君所言需要幾千的銀錢。”
她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這隻是包攬生絲,還需算上收購成品所需的銀兩。”李佑提醒道,心道這小姐靠不靠譜啊,别是徒有虛名罷。
關小姐輕笑道:“夫君又想錯了,你可真不是生意人。這生絲在于我手,便可以貨易貨。哪個機戶用了生絲,就要把成品賒出來,算是拿生絲加欠賬來換機戶的綢緞,何須另外本錢?賣綢緞後有了入賬,再将欠銀還付給機戶。而且有生絲短缺的情勢所迫,從機戶手中即便是賒購綢緞,其價仍可壓到最低,外銷轉賣時卻因總量少了可去擡價。這中間都是平日裏得不到的利潤…”
對于這些,外行李佑隻能聽着了,美人莺聲燕語的解說總比男人口水橫飛舒服。最後總算明白了意思,換一種說法就是租用機戶的機工和織機,然後把生絲給他,織好了先收回成品,賣掉了再付給機戶一點點餓不死的租金。
關繡繡再略一估算便隐隐發現其中有難以想象的巨額收益,面對理論上的利潤,關大小姐向來平穩鎮靜的心情居然逐漸動蕩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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