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雲寺山腳下的大營之中,高侃頂盔掼甲、大馬金刀的坐在帳内,聽取斥候彙報。
“左武衛、右侯衛兩支軍隊沿着灞水兩岸齊頭并進,雙方都想要先一步抵達終南山,故而行軍迅捷、全力前進,距此隻有一個時辰的路程。”
聽着彙報,高侃擡起頭,将目光投注到牆壁上懸挂的輿圖上,仔仔細細産看一番自灞橋至此地的地形,心中估摸着兩支軍隊的行進态勢,沉吟不語。
程咬金何以在太子明确保住關隴門閥的情況下已然傾巢而來、殺氣騰騰?
尉遲恭爲何膽敢脫離大軍序列,自灞橋一路向南奔襲?
他現在對這兩個問題沒有收到絲毫消息,雖然心頭有所揣測,卻也不敢斷定,萬一事實與自己的猜測有所偏差,影響甚大。
想了想,他問道:“這兩支部隊可有輕騎兵前出?”
左武衛也好,右侯衛也罷,皆是唐軍序列之中建制完整的十六衛之一,兵強馬壯,各兵種完備。這樣的軍隊人數達三四萬之間,步卒與辎重會嚴重拖緩行軍速度,再是如何急行軍,速度也有限。所以一般情況下,軍中騎兵會預先前出,或是襲擾敵軍士氣、或是劫掠對方糧道,爲大軍主力抵達之後的決戰做好準備。
斥候搖頭道:“沒有發現這等情況,兩軍的騎兵皆在陣中,與步卒一同行進。”
高侃颔首,這也印證了他的猜測。
若兩軍輕騎盡出,會将灞水東西兩岸的狹長區域之内控制起來,不利于各方斥候打探情報,由此可見,無論程咬金亦或是尉遲恭都不是死心塌地想要大戰一場,而是在看似全力的行軍之中,故意留有将消息外洩的餘地,以此使得各方都有反應的時間,來阻止這場有可能到來的大戰。
顯然,這兩人如此急行軍直撲終南山,皆是不得已而爲之,不敢或者不能違背各自身後山東、關隴兩大門閥的命令……
既然如此,那就好辦了,大不了自己給雙方一個台階,大家一起好下台。
“傳令下去,全軍列陣,堵住山口,不準一兵一卒越過咱們的營地攻到山上!”
“喏!”
“将此間消息速速通禀大帥,請求指示下一步行動。”
“喏!”
一條條軍令下達,整個大營瞬間沸騰起來,無數兵卒自營帳之内沖出,緊握兵刃,在各自隊正、旅帥的指揮之下迅速聚集,與營地之内結陣,萬餘兵卒殺氣騰騰的矗立于小雨之中,陣列俨然、有若磐石。
高侃站起身負手于輿圖之前,有親兵自帳外入内:“啓禀将軍,郢國公求見。”
“郢國公?”
高侃濃眉一挑,這是害怕了啊……
“請他入内相見。”
“喏!”
親兵退出,高侃回到書案之後,須臾,宇文士及快步入内。
高侃起身抱拳,朗聲道:“末将見過郢國公,甲胄在身,未能全禮,恕罪恕罪。”
宇文士及笑容溫潤,抱拳回禮:“高将軍威震玄武門,乃吾大唐軍中新一代之戰将,如今更是爲了太子殿下披荊斬棘、領軍在外,老朽前來打擾已是不該,何談恕罪?不敢不敢。”
高侃亦是笑容憨厚,客氣道:“國公請坐。”
這位關隴門閥的二号人物一見面便将姿态擺得這麽低,看來的确是驚慌失措亂了方寸……
兩人分别落座,高侃欲命人奉上香茗,卻遭宇文士及婉拒:“時局緊迫,些許禮節毋須在意,免了吧。”
高侃從善如流,将親兵斥退,帳内隻剩下他們兩人,這才問道:“郢國公深夜前來,不知所爲何事?”
時間緊迫,宇文士及也不繞彎子,直言道:“如今吾等退守大雲寺,正與太子殿下商議和談之事,暫時未有定論。然朝中局勢動蕩,自有一些人狼子野心,意欲剪除太子羽翼、脅迫朝政,故而欲對吾等關隴勳貴不利,還望将軍以大局爲重,能夠阻擋逆賊,匡扶朝政。”
高侃一張臉便冷了下來,淡然道:“若說逆賊,末将隻知起兵反叛的關隴門閥,卻不知還有旁人。況且末将駐紮于此,非是爲了保護汝等關隴勳貴,而是在等待大帥軍令,軍令一到,便即起兵殺上大雲寺,肅清叛逆、以正朝綱!念在郢國公非是主謀,不忍加害,還請速速離去。”
大帥雖然下令追剿關隴殘餘,但從未有命令斬盡殺絕,顯然關隴殘餘的存在還是有些用處的,自然不會任由程咬金統統給殺了。不過右屯衛與關隴連番大戰,戰死不少兵卒,這份仇怨很可能沒法報仇了,總得狠狠的敲上一筆好處才行。
宇文士及哪裏知道高侃到底得到的是什麽命令?
雖然大抵猜測房俊是不會将關隴斬盡殺絕的,但兩軍打了那麽長時間,相互之間仇怨甚深,萬一底下的兵将壓不住火氣,故意放任程咬金率軍上山那可如何是好?
哪怕隻有一絲可能,宇文士及也不敢冒這個風險……
壓着心中焦躁,宇文士及笑道:“關隴與越國公素來不睦,這是事實,但正所謂冤家宜結不宜解,能夠得到一個幫手,總好過多一個仇人。眼下關隴固然危若累卵,動辄有傾覆之禍,但越國公也未必便如看上去那麽輕松自在……如今太子抵定大局,關隴撤出朝堂乃是必然,但諾大的朝堂中樞總要有人去運轉,山東、江南兩地的門閥大局入朝已經勢不可擋。此等情況之下,手握兵權、戰功赫赫的越國公自然會遭人妒嫉,被山東、江南兩地門閥所排斥在所難免。高将軍千萬不要小看這兩地門閥,入唐以來正因爲被關隴死死的壓着,他們才偃旗息鼓、休養生息,可一旦進入朝堂,排斥異己、攫取權力簡直有如洪水猛獸一般,到時候越國公勢單力孤,連太子都有可能被架空,豈非滿朝皆敵、郁郁而不得志?”
身爲關隴門閥的二号人物,長期以來一直以對外聯絡之身份存在,自是思維清洗、口齒伶俐,一下子便抓住房俊的命門。
房俊所倚仗的除去軍功之外,便隻剩下太子的信重,若是有朝一日連太子都被架空,房俊又能有什麽好下場?投閑置散、郁郁不得志都是好的,搞不好便會被栽贓陷害,慘淡收場。
高侃默然。
他自是清楚眼下朝局之關竅所在,而太子甯願放着反叛的罪名也不予追究關隴,反而要将其收入麾下,也正是這個原因。
山東、江南兩地門閥被壓制得太久了,這份遠離朝堂的怨氣有多麽重,将來重返朝堂的欲望就會有多麽猛!
喻爲“洪水猛獸”,毫不爲過。
他覺得自己不是個笨蛋,但是面對宇文士及此等才智高絕、舌綻蓮花之士,卻難免有些忐忑,唯恐一時不慎便落入對方陷井,幹脆不去聽宇文士及剖析局勢、痛陳利弊,直截了當道:“郢國公意欲何爲,又肯付出何等代價?”
我可以幫你當着程咬金,可你能我什麽好處呢?
饒是宇文士及見多識廣,但面對這種直來直去的談判方式,依舊感到十分不适……
穩了一下心神,倒是覺得彼此開誠布公更好,彼此條件開出來,談得攏自然皆大歡喜,若是談不攏……我這邊再加碼便是。
總歸無論付出多大代價,是一定要談妥的……
但他不能一上來便露出底線,反問道:“老朽希望高将軍能夠擋住程咬金,保護大雲寺之平安,直至與太子之間的談判出現結果之後。不知高将軍想要什麽樣的好處?”
高侃也不傻,搖頭道:“既然是關隴勳貴有所求,自然是你們先開出條件,末将再看看是否合适。”
宇文士及道:“所謂漫天要價、就地換錢,總得高将軍開出加碼,老朽思量之後再給于答複吧?”
高侃腦袋有點大,這老東西太狡猾了……
就不該跟他繞彎子,幹脆道:“末将奉命駐守此地,沒工夫跟郢國公磨嘴皮子,要麽您給個價錢,要麽末将恭送您離營。”
宇文士及也無奈,面對此等“直男”,什麽談判技巧也是枉然……
也别藏着掖着了,這高侃看似粗豪,實則粗中有細,大抵是不會跟着自己的套路來的,而且右屯衛從上到下皆是驕兵悍将,萬一心中有所抵觸,哪句話聽了不爽犯了倔脾氣,那可就麻煩了。
直言道:“趙國公之意,兩家以往之恩怨一筆勾銷,凡長安兵谏之中陣亡的右屯衛兵将皆會奉上一份撫恤,聊表歉意。此外,趙國公願意将嫡女嫁于越國公,以締結秦晉之好。”
高侃瞪大眼睛,差點以爲自己出現幻聽。
長孫無忌将嫡女嫁給大帥?!
這可是下了血本了,大帥尚高陽公主,正妻地位無可撼動,長孫家的閨女嫁過來就隻能做妾……長孫家那是何等門閥?關隴第一家,大唐第一功勳府邸,更是文德皇後的娘家!即便如今陷入絕地、再不複往昔之榮光,可畢竟名份擺在那裏,依舊是天下一等一的門閥!
這樣一個人家的嫡女給大帥做妾,對于大帥的聲望将會是無與倫比的提升,畢竟這是最講究閥閱的年代!
但高侃眼珠一轉,覺得宇文士及既然這般容易便将此等條件開出,顯然還不是他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