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将噤若寒蟬,不敢多言。</p>
雖然李積平素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但誰都知道其心性之堅韌、謀略之深遠,一旦李積打定主意之事,誰也不能勸阻。而且李積鮮有這般盛怒難抑之時,很明顯不将程咬金嚴懲一番,絕對不肯善罷甘休。</p>
隻能暗歎程咬金自求多福了……</p>
同時暗暗警惕,以程咬金的身份地位,李積尚且如此不留情面,顯然此番程咬金擅自出兵剿滅門閥私軍,以及觸及到了李積的底線,既是懲罰程咬金,也是殺雞儆猴。</p>
門閥私軍的背後站着關隴門閥,程咬金此番将南陽段氏私軍一鼓蕩平、剿殺殆盡,勢必與關隴門閥起了沖突,很容易被關隴門閥認爲這是李積下令爲之,從而将李積的立場凸顯出來。</p>
李積一直對他的立場、傾向含而不露、秘而不宣,一旦被關隴門閥認定其實是偏向東宮一邊,意味着關隴将會遭遇滅頂之災,勢必由此引發戰略的改變,來應對李積極其麾下數十萬東征大軍。</p>
然而李積如此盛怒,甚至将程咬金這等開過功勳予以嚴懲,很顯然對于有可能引發關隴猜測其站隊東宮極爲不滿。</p>
那麽李積的立場到底爲何?</p>
依舊撲朔迷離……</p>
衆将沉吟不語。</p>
半晌,被執行三十鞭笞的程咬金返回屋内,袒胸露背,身上鞭痕累累、觸目驚心,面上卻是毫無懼色,昂首挺胸,睥睨四方!</p>
李積沉着臉:“汝可心服?”</p>
衆人自然知曉程咬金的脾氣,除了李二陛下之外,誰能讓他心服口服?唯恐他犟嘴還會再遭一番責罰,張亮搶先道:“盧國公必定心服的,軍法如山,不徇私情!不過到底也一把年紀了,身子骨不比以往,來人,速速搬個凳子。”</p>
他想要給李積一個台階下,孰料程咬金卻不幹,斜眼睨着張亮,嘿了一聲,道:“你以爲老子與你一般奸狡油滑,心藏龌蹉?犯了錯要認,挨打要立正,但老子沒錯,爲何要認?”</p>
張亮氣得滿臉通紅,怒道:“好心當作驢肝肺,在下人品低劣,不及盧國公,還希望您能一硬到底才是!”</p>
他的确想要借機賣給程咬金的一個人情,孰料這個夯貨不禁不領情,反而極盡羞辱,簡直混賬至極!</p>
程咬金道:“别管老子硬不硬,反正比你硬!”</p>
氣得張亮頭頂冒煙、兩眼發花,什麽人啊這是?!</p>
李積陰沉着臉,盯着程咬金,問道:“汝可認錯?”</p>
程咬金對李積道:“吾乃大唐官軍,不僅要爲帝國開疆拓土,更要保境安民,眼看着百姓遭遇亂軍荼毒卻坐視不理,職責何在,良心何安?你不妨出去問問,看看這全軍上下誰不是怒火萬丈、義憤填膺?你乃宰輔之首,百官領袖,自有全盤之考量、綢缪之深遠,故而可以漠視百姓之生死,但吾隻是區區武将莽夫一個,不忍百姓遭受兵災禍害,這才憤而出兵,何錯之有?”</p>
李積大怒,戟指叱道:“放肆!汝乃軍人,當順從命令、無視生死,如此恣意行事,可曾将軍法軍紀放在眼中?難不成以爲吾之鬼頭刀不利,斬不得你程咬金的人頭?”</p>
“嘿!”</p>
程咬金上前一步,一低頭,将脖子往前伸,手指着脖頸:“人頭在此,可随意拿去。然汝之亂命,甯死不從!”</p>
“哇呀呀!”</p>
李積暴跳如雷,少見之失态,大怒道:“來人,将此獠拉出去砍了!”</p>
除去張亮之外,尉遲恭、薛萬徹、阿史那思摩等人急忙起身上前勸阻,尉遲恭更是将程咬金給拉開,小聲埋怨道:“你瘋了不成?此地乃是軍中,軍法如山,你這般犯渾豈不是逼着大帥殺你?”</p>
所謂“軍中無戲言”,大抵便是如此,軍法比天大,一句話出口,絕無更改。</p>
李積雖然怒極,可也知道程咬金是萬萬殺不得的,氣得面色漲紅,到底在薛萬徹、阿史那思摩兩人的勸阻之下坐了回去,隻是指着程咬金道:“汝速離此地,莫讓我再看見,否則定斬不饒!”</p>
程咬金本就是個渾不吝,此刻有些上頭:“你這厮一臉奸相,卻是膽小如鼠,有能耐一刀砍了老子,老子敬你是條漢子!”</p>
“娘咧!”</p>
李積怒發如狂,卻被薛萬徹、阿史那思摩死死摁住,苦苦相勸,另一邊尉遲恭則将程咬金連推帶搡的退出門外。</p>
李積這才忿忿作罷。</p>
他可不是程咬金那樣渾不吝的脾氣,素來冷靜的他已經品味出程咬金此番動作之目的,就是爲了逼迫他洩露出心中立場傾向,他又豈肯就範?</p>
隻不過程咬金的确逼得他下不來台,殺自然是不能殺的,但再鬧下去,李積已經下定決心讓那夯貨嘗嘗軍棍的威力,那可不是鞭笞所能相提并論……</p>
尉遲恭将程咬金推出屋外,苦笑道:“何至于此?”</p>
程咬金看了他一眼,雨水打在身上淋着鞭痕,讓他疼得呲牙咧嘴,搖搖頭轉身在自己親兵護衛之下大步離去。</p>
尉遲恭楞一下,望着程咬金的背影目光深邃。</p>
這厮的确是個渾不吝的,但絕對不蠢,這麽多年無論朝局如何變幻,始終屹立于軍隊核心不曾動搖,政治修爲絕對出類拔萃。今日這般逼着李積降罪于他,顯然是另有意圖。</p>
站在門口想了想,尉遲恭轉身進入屋内,李積問道:“那混賬可曾大放厥詞?若是如此,吾定不相饒!”</p>
尉遲恭搖搖頭,回到椅子上坐下,沉聲道:“那些門閥私軍的确該殺,且現在盧國公已經将其剿殺殆盡,勢必引發關隴震動,不知大帥打算如何應對?”</p>
李積一陣頭痛。</p>
他最怕的就是這個,自從東征大軍撤離高句麗的那一刻起,他便努力掩藏自己的立場傾向,結果此刻幾乎被這個外粗内細的渾不吝徹底破壞。一旦關隴門閥得知南陽段氏數千私軍被左武衛剿滅,隻怕并不會以爲這是程咬金擅自出兵,而是認定是他李積借此宣示立場。</p>
而關隴門閥一旦自以爲确認了他的立場,所引發的後果無論是哪一種可能,都絕對不是李積想要的……</p>
他對張亮道:“煩請鄖國公親自去往長安一趟,面見趙國公,将此事解釋清楚,免遭誤會。”</p>
張亮颔首應允。</p>
一旁,薛萬徹忍了又忍、終于忍無可忍,遂開口道:“以我之見,盧國公并未做錯。軍法固然重要,可咱們到底乃是大唐官軍,任由長安兵變隔岸觀火也就罷了,如今連亂軍肆虐關中、荼毒百姓都視若無睹,還算什麽官軍?大帥非但不應向長孫無忌解釋,更應該派人前去申饬一番,令其約束軍隊,不得殘害百姓!”</p>
娘咧!一個兩個都翻了天不成?</p>
李積今日算是徹底将以往營造的“冷靜睿智”形象丢到九霄雲外,一而再、再而三的出離憤怒,怒視薛萬徹,喝問:“你欲與程咬金同罪乎?”</p>
他卻忘了若論起“渾不吝”這三字,薛驸馬那可比程咬金還要更勝三分,溫言非但半點不怕,反而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盧國公不怕大帥之鬼頭刀,薛某人難道就怕了?隻不過口說無憑,大帥不妨試一試。”</p>
“滾出去!”</p>
李積厲聲喝斥。</p>
他心裏愁得不行,程咬金裝瘋賣傻他自然看得出,隻是懶得計較,也沒法計較,這又蹦出來一個薛萬徹……這一個兩個渾不吝的夯貨爲何都聚攏在自己麾下?即便他自诩兵法謀略不輸李牧、白起之輩,可是手底下盡是這般混賬,這隊伍着實沒法帶啊……</p>
待到諸人退下,李積一個人坐在屋内發愁,程咬金猝不及防的給他來這麽一下,壞了他全盤計劃。</p>
冷不丁擡頭,便見到諸遂良已經無聲無息出現在門口。</p>
李積:“……”</p>
這特娘的一個兩個能不能有個正經人?</p>
走道跟貓一樣,你是不是有什麽毛病?</p>
深吸一口氣,沉聲問道:“何事?”</p>
諸遂良不語,隻是微微側身。</p>
李積略作沉吟,起身大步自諸遂良身邊走出屋外,諸遂良亦步亦趨,先後出了屋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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