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又笑，氣氛甚爲歡暢。</p>

此番功成，意味着東宮與關隴之間攻守徹底易位，自關隴舉兵起事之後長達半年的世間内一直被動挨打的局面不複存在，反倒是關隴要麽奮起餘力玉石俱焚，要麽偃旗息鼓推動和談。</p>

東宮穩如泰山，戰後論功行賞自然人人有份，等到将來太子登基，他們這些于太子危厄之際不離不棄、忠勇奮戰之人便是新君之心腹班底，飛黃騰達指日可待。</p>

豈能不歡暢興奮？</p>

房俊也大笑幾聲，隻不過當程務挺、孫仁師昂首進入帳内，并且帶着一個渾身捆綁堵住嘴巴的錦袍公子出現在面前，笑聲戛然而止。</p>

房俊瞪大眼睛，以爲自己眼花，指着那錦袍公子：“這這這……齊王殿下？”</p>

程務挺将齊王李佑身上的繩索解開，李佑迫不及待的撤掉嘴裏的破布，嗷的一嗓子：“二郎！”</p>

而後一個惡狗撲食直撲到房俊面前，一把将房俊緊緊摟住，腦袋埋在房俊胸前放聲大哭，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梨花帶雨……</p>

所有人都發愣，房俊更是一臉懵然，被李佑弄得手足無措，恍惚之間，鼻涕眼淚已經蹭了一身。</p>

“咦~！”</p>

房俊嫌棄的将李佑退開，問道：“殿下怎會在此地？”</p>

作爲關隴門閥廢黜東宮的殺手锏，李佑的存在爲關隴遮掩了篡逆之事實，變成名正言順的扶持齊王廢黜無道之太子，且不管内裏終究不改篡逆真相，起碼名義上是“奉齊王之命”，而非關隴以下謀上、以臣篡君。</p>

在這樣一個名譽大于性命的年代，所有龌蹉、邪惡、低劣之事迹都必須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正當理由，不管别人信不信，隻要能夠有一個說辭。</p>

當魏王、晉王這兩位最有資格的親王言辭拒絕了被關隴門閥擡出來從名義上對抗東宮，主動站出來欲争奪儲位的齊王便成爲關隴門閥的殺手锏，支撐其名義之上的“法理”，可見齊王對于關隴門閥之重要。</p>

尤其是眼下局勢逆轉，齊王更成爲關隴最後的救命稻草——可以将舉兵起事之罪責盡數推到齊王身上，畢竟當初齊王可是頒布了一份義正辭嚴、慷慨激昂的檄文，将太子罵得狗血淋頭，字字句句都是他這位齊王如何賢良英明……</p>

可若是齊王落入東宮手中，使其反戈一擊，向天下人供述當初乃是關隴門閥對其脅迫，假手于他頒布的那份檄文，便會将所有的罪責都送還給關隴門閥。</p>

如此，關隴門閥便坐實了謀逆篡位之罪名，這是最爲緻命的，因爲一旦坐實關隴門閥之行徑乃是謀逆，按照大唐律法，下場隻有三個字：殺無赦！</p>

即便是太子迫于形勢想要網開一面都不行，畢竟這已經涉及到社稷根基，絕不容許任何人讨價還價……</p>

如今在這個關隴門閥名義上的“法理”卻陡然出現在自己面前……他很想問一聲：齊王殿下，您跑到微臣這邊來，人家關隴門閥可怎麽辦？</p>

李佑尚未從逃脫生天的慶幸中回複過來，哭哭啼啼，把房俊煩的不輕。</p>

程務挺笑道：“這可真真是緣分了，末将按照計劃縱火之後奔赴漕河，劫掠漕船混出叛軍包圍。可就趕巧了，其中一艘船上居然是齊王殿下及其随從，末将不敬，隻能将殿下劫持，協助吾等逃脫。”</p>

“娘咧！你個混賬還敢說？”</p>

李佑抹了一把眼淚，反身跑到程務挺面前一陣拳打腳踢，怒罵道：“你個混賬東西，老子是親王！親王啊！你特麽就将鋼刀架在老子脖子上？萬一失手，老子這條命你打算拿什麽賠！”</p>

程務挺抱頭鼠竄，正如李佑所言那般，無論如何，他乃是陛下之子、堂堂親王，上下有别、君臣之屬，入先前那般對待李佑的确失禮至極，尤其是差一點便破壞李佑出逃之計劃，使其落入關隴手中，前途叵測……</p>

兩人一個打一個跑，大帳之内鬧騰不休，房俊揉了揉腦門兒，拍了拍桌子，喝叱道：“行了！”</p>

李佑氣喘籲籲的站住腳步……</p>

房俊起身，将李佑讓到上座，又讓親兵斟上茶水，李佑試了下水溫，咕嘟咕嘟一口氣将杯中溫茶水喝幹，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驚魂甫定，一顆心放進了肚子裏。</p>

房俊打橫坐在他下首，沉吟一下，問道：“殿下私自逃出長安城，可是城内發生了什麽狀況？”</p>

李佑長歎道：“若是發生了什麽狀況，哪裏還來得及逃走？二郎你在長安城北一場大戰，打得關隴軍隊丢盔卸甲、潰不成軍，導緻關隴之陰謀幾乎失敗，雙方促成和談幾乎是一定的，到時候長孫無忌那個陰人必定将本王交出去，說什麽全都是奉本王之令而行……狗屁！本王什麽德行自己能不清楚？再是膽大包天也不敢觊觎儲君之位啊！那陰人将本王堵在王府裏，桌子上一份污蔑太子之檄文，一杯穿腸爛肚之毒藥，本王哪裏還有的選？說到底，本王不如魏王、晉王之氣魄，做不到甯死不屈，在長孫無忌逼迫之下不得不違心污蔑太子，心中羞愧，幾欲無顔見人……嗚嗚嗚。”</p>

一番哭訴，情真意切，末了嘤嘤嘤的顔面而泣，當真如一個被迫做錯事心中愧疚不限之迷途孩童一般……</p>

房俊嘴角抽了抽，不願搭理這貨。</p>

旁人不了解李佑，他能不了解？這貨根本就是見到有機可乘，有可能染指儲君之位，故而當長孫無忌找上門去的時候一拍即合，畢竟當時關隴勢大，一切順風順水，怎麽看東宮都隻是苟延殘喘，覆亡乃遲早之事。</p>

孰料造化弄人，等到他發了那份檄文，向天下宣布繼承儲位，局勢卻還是陡然翻轉，直至眼下攻守逆勢，才赫然發覺自己很有可能被長孫無忌丢出去頂罪，畢竟即便和談成功東宮也需要一個交待，還有什麽是比他這個背叛太子的親王更合适的？</p>

又不肯坐以待斃，幹脆連夜潛逃，跑到太子這邊來反戈一擊，反手将長孫無忌出賣。</p>

然而東宮要的隻是一個交待，罪名落在李佑身上，處置的辦法很是簡單，是鸩殺也好，是圈禁也罷，都不算難事，亦是李佑自己自作自受。可眼下李佑反戈一擊，将罪名盡數推給長孫無忌，事情就難辦了。</p>

所謂的“名分大義”絕不是說說而已，代表了一種普世價值觀，無論内裏有多少背景，水底下有多少龌蹉，最起碼在任何時候都不能違背道義，黑就是黑，白就是白。</p>

東宮與關隴和談，便不能将關隴當作“叛逆”，君王正統被迫與叛逆簽署契約促成和談，皇權威儀何在？關隴身爲叛逆最終卻全身而退，這讓天下人怎麽看？</p>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p>

故而，隻要東宮想要促成和談，必須将關隴“叛逆”之名撇清，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将罪名歸咎于齊王李佑一人。</p>

可現在李佑反戈一擊，關隴洗刷罪名的契機沒了，依舊是叛逆之身，東宮便不能與其簽署契約……</p>

房俊眼神通亮。</p>

他問李佑道：“微臣這就将殿下送入玄武門，觐見太子，其中到底多少隐情，還是您自己向太子殿下陳述分辨，如何？”</p>

“正該如此……”</p>

李佑抹了一把眼淚，擡起一張梨花帶雨的臉，巴巴的眼神小狗一般帶着祈求：“可本王此前畢竟頒布了那樣一份檄文，太子必定心中恨極，此刻若前去，恐太子一怒之下賜死……二郎，本王之所以敢前來此地，乃是相信二郎念及往昔情份庇佑于我，你總不會眼睜睜看着我被太子一杯毒酒、三尺白绫給害死吧？”</p>

房俊哼了一聲，這貨是個渾不吝的，不能給一點好臉色：“那不叫‘加害’，而是殿下罪有應得。”</p>

李佑慌了，房二這個棒槌難道不幫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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