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李積派人前來？</p>
廳内諸人先是面面相觑，繼而不約而同緊張起來，心髒瞬間繃緊。</p>
難不成是李積終于要亮明立場了？</p>
沉默少頃，長孫無忌沉聲道：“将人請進來。”</p>
“喏。”</p>
書吏退去，須臾，一員英姿筆挺的青年武将大步而入，先是朝長孫無忌見禮：“末将李元道，見過趙國公。”</p>
繼而又向在座一衆關隴大佬施禮：“見過諸位尊長。”</p>
衆人齊齊颔首。</p>
長孫無忌擺擺手，溫言道：“毋須多禮，不知英國公派你前來，所爲何事？”</p>
李元道站在廳中，雙腳微微分開，一衆大佬環伺之下面不改色，鎮定自若道：“大帥有令，如今時值春耕，關中卻一片蕭條、烽火連天，故而将會開放潼關，引關外流民入關中，由官府予以疏導、安置，協助關中百姓進行春耕。民以食爲天，若耽擱春耕，緻使田園荒廢、餓殍遍地，天下之怨也。”</p>
廳内諸人紛紛精神一振。</p>
春耕？</p>
關李積屁事！</p>
那厮雖然是宰輔之首，但是自從上位那一日起，根本不理朝政，将一應權力盡皆下發，諸多朝政事務皆由三省六部實質辦理。遇有需請示之事，上報李積，李積轉手呈遞李二陛下定奪，再将批奏下發三省六部，一切尊奉皇帝旨意行事。</p>
可以說，古往今來他這個宰輔之首當得最爲輕松，說是不攬權，實則不願蹚進李二陛下削弱打壓門閥這趟渾水……</p>
如今統轄數十萬大軍駐留潼關，距離長安近在咫尺卻不肯回京，反倒擔憂起民生來了？</p>
所以，這番話語必定另有深意。</p>
長孫無忌略作沉吟，不答，反問道：“英國公駐留潼關，可以封鎖關隘，隻許進、不許出？”</p>
爲何東宮與關隴對于李積之立場摸不清？</p>
就是因爲李積引大軍回歸關中之後，馬上駐守潼關，隔絕内外。偏偏又準許關外各地的門閥軍隊進入關中，看似對關隴暗中支持，卻又不準關内有一人一馬出關……</p>
李元道淡然道：“關中兵變，大戰練練，潰兵無數。大帥之所以封鎖關隘不準一兵一卒出關，是爲了避免亂兵出關之後擄掠地方、危害百姓。既然仗在關中打，那麽潰兵便統統留在關中好了。”</p>
長孫無忌又問：“英國公打算何時回京？”</p>
李元道搖頭：“大帥運籌帷幄，吾等哪裏知曉？”</p>
頓了一頓，又道：“或許明日，或許現在，一切皆取決于大帥之決斷。”</p>
……</p>
待到李元道走後，長孫無忌命人重新沏了新茶，呷了一口，環視衆人道：“諸位如何看法？”</p>
宇文士及婆娑着茶杯，蹙眉道：“準許關外流民入關……是否實在暗示吾等，可以再度從各地門閥手中借兵，他不會阻攔？”</p>
賀蘭淹道：“那就是支持咱們咯？”</p>
“哪會那麽簡單？”獨孤覽搖搖頭，道：“李積此人看似不争權、不奪利，實則胸有溝壑、謀略深遠，最是不好相與，即便他明确表态支持咱們關隴，亦要多加小心，謹防其使詐，更何況這等含糊之言？”</p>
茲事體大，攸關關隴之生死，誰也不敢随意視之。</p>
然而李積就隻是派人送來這麽莫名其妙的一番話語，着實讓人摸不着頭腦……</p>
一直沒怎麽發言的令狐德棻開口道：“依我看，李積還是輕響于咱們的。”</p>
諸人一齊看向他，賀蘭淹問道：“季馨兄何出此言？”</p>
令狐德棻道：“身在廟堂也好，遠在江湖也罷，人生在世，總是難逃一個‘利’字，正所謂‘人爲财死，鳥爲食亡’，古今如是。如若李積傾向于東宮太子，他能夠得到什麽好處？今時今日，李積已經是宰輔之首，位極人臣，官職、爵位達到巅峰，他在東宮立下再多的功勞，也不可能再有擢升。而太子登基之後，奉行的還是陛下那一套削弱門閥、扶持寒門的國策，此亦是吾等甘冒奇險施行兵谏之原因所在。關隴如此，李積身後的山東世家亦是如此。”</p>
說到此處，他頓了一頓，呷了口茶水，或許這兩年幽居府邸潛心着書的确令他眼界洞開，精神境界有所提升，言語之中頗有一種笃定堅信、指點江山之慨：“反過來說，盡管山東世家曾經被咱們排擠出朝堂，但咱們的利益與山東世家的利益是一緻的。今日咱們關隴在位，明日或許便是山東世家上位，可一旦太子登基，所有的世家門閥全部完蛋。李積本身或許無欲無求，可他身後的山東世家豈能眼瞅着陛下駕崩之後太子順利登基？”</p>
子兩漢以降，世家門閥漸趨形成，權勢滔天，時常左右朝局。及至關隴自代北興起，以軍鎮起家，相互聯結、彼此幫扶，将朝政大權盡數攫取，興一國、滅一國，主導着天下大勢。</p>
世家門閥的勢力發展之今日，早已滲透至朝野方方面面，沒有誰是真正能夠脫離門閥從而身居高位。</p>
再是驚才絕豔之人傑，也不可能毫無根基的在門閥壟斷政治資源的情況之下崛起，即便是号稱“門閥乃帝國痼疾”的房俊，若無山東世家、江南士族之默許，又豈能有今日？</p>
李積亦然。</p>
宇文士及颔首附和：“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咱們于長安起事，猛攻東宮，‘廢黜太子撥亂反正’的口号響徹天下，當時，率軍自遼東回京的李積卻沿途拖沓，遲遲未能率領大軍回京自持太子……太子心中，豈能沒有芥蒂？今時今日，迫于時局或許忍氣吞聲，一旦太子順利登基，豈能不對李積予以清算？所以，李積與其支持東宮，還不如跟咱們一樣另立太子。”</p>
令狐德棻撫掌道：“正是如此！李積之所以遲遲不歸，引數十萬大軍于潼關坐視長安戰亂，就是想要等着咱們覆亡東宮，另立太子之後，他再率軍回京，一舉定鼎大局！新任太子雖然是咱們扶立，但其心中未必沒有身爲傀儡之抵觸，一旦李積回京，且表态予以支持，新任太子豈能不欣喜若狂的投奔過去？不僅僅是李積兵多将廣、實力雄厚，而且李積是出了名的不攬權，哪個皇帝不想要這樣的宰輔？”</p>
他越說越是亢奮，似乎已經将李積的心思摸得清清楚楚：“最最重要的是，到那個時候東宮已經覆亡，懸在世家門閥頭頂上的利劍已經不在，李積以及其身後山東世家的利益得到保障，而覆亡東宮這等惡名卻由咱們關隴門閥背負，與他全無半點幹系！”</p>
經由他這麽一番分析，諸人都連連颔首，覺得大有道理，同時看透了李積的謀算，紛紛倒吸一口涼氣。</p>
賀蘭淹瞪大眼睛，罵道：“娘咧！這徐懋功也太過陰險了吧？明擺着既想當表子，還要立牌坊啊！”</p>
将覆亡東宮、殘害太子之罪責盡皆推給關隴門閥，讓關隴門閥去承受天下百姓以及後世子孫之罵名，好處卻讓李積一個人吃得幹幹淨淨。</p>
如果令狐德棻這一番分析便是事實，那麽李積之陰險已經超出了大家的預料，待到儲君易位、新君登基，便是關隴門閥淡出朝堂、山東世家入主朝堂之時！</p>
也難怪賀蘭淹氣憤填膺，關隴辛辛苦苦損失巨大所攫取之利益，一轉眼的功夫便被李積兵不血刃的奪走，擱誰也不願意啊！</p>
然而再是氣憤也無用，如今李積手握數十萬大軍陳兵潼關，但凡關隴敢露出一絲半點不與其合作的态度，李積便會倒向東宮，甚至幹脆殺回長安，另立太子，扶爲新皇……</p>
說到底，李積手裏的軍隊足以支撐他的任何野心，隻要他想幹，誰也阻攔不了。</p>
宇文士及發現長孫無忌面色陰沉，良久未發一言，好奇問道：“輔機是否認可這等猜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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