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也陷入沉思。</p>
他對自己的智慧素來自負，這是自隋末亂世之時率領關中門閥扶持李二陛下之時起，曆經無數磨砺得到過驗證的，普天之下，能夠在智慧上與他相提并論的，屈指可數。</p>
但眼下之局勢卻令他如墜霧中，懵然不解。世人都說房俊是個“棒槌”，但是能夠混到今時今日之地位，又豈是區區一句“棒槌”便能夠诋毀？</p>
誠然，房俊之崛起有其父之底蘊，亦有李二陛下之寵信，但是其所建立之功勳卻不容忽視。這樣一個人，即便算不上“深謀遠慮”“智計無雙”，但頭腦絕對處于朝中絕大多數人之上。</p>
可他爲何悍然進攻關隴軍隊，企圖破壞和談，對陳兵潼關的李績視如不見、置若罔聞？</p>
一個荒唐的念頭從長孫無忌心裏升起：這厮破壞和談之目的，難道是想要将進駐關中的門閥軍隊盡皆拖下水，使其不能袖手旁觀，單純以氣勢給于東宮壓力？</p>
可這又是爲什麽呢？</p>
單隻是關隴軍隊已經讓東宮焦頭爛額、應接不暇，若是再加上那些進入關中之後并未直接投入作戰的門閥軍隊，即便不能将東宮徹底殲滅，使得東宮遭受重創卻是必然的，難道房俊是嫌棄東宮六率以及他麾下的右屯衛兵力太多，想要多死一些？</p>
長孫無忌蹙眉沉思，卻百思不得其解。</p>
房俊的行爲實在是太過詭異，完全違背常理……</p>
……</p>
宇文士及蹙眉良久，心亂如麻，忍不住問道：“輔機，眼下局勢，該當如何？”</p>
他沒了主意，不得不請教素來擅于陰謀策略的長孫無忌，他相信長孫無忌并不是不贊同和談，隻不過是對各家門閥主導和談不能接受而已。若是當真到了緊要時刻，和談由長孫無忌主導也未嘗不可。</p>
長孫無忌沉吟一番，道：“隻怕現在東宮之内已經亂成一團，畢竟主動開戰的是房俊，東宮要爲此負責，東宮那些文官豈能善罷甘休？咱們不急，先看一看東宮的勢頭，再做計較不遲。”</p>
關隴想要以和談結束這次“兵谏”，東宮何嘗不是？再大的怨氣，在李績的切實威脅之下也得暫且放下，先保住東宮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p>
宇文士及颔首，歎氣道：“也隻能如此。”</p>
頓了頓，他又苦口婆心道：“吾知輔機心中如何想法，但還是希望輔機以大局爲重。咱們關隴門閥同氣連枝才有今時今日之能力、地位，一旦陷入分裂，必然實力大跌，甚至容易被各個擊破。今日之盟友，或許轉眼就成爲異日之仇敵，到那個時候，誰也讨不到好處。”</p>
當下擺在關隴面前的局勢，不僅僅是合則力強、分則力弱那麽簡單，一旦聯盟因爲利益述求不同而解散陷入分裂，那麽必然會因爲利益被東宮甚至李績所拉攏，進而反目成仇。</p>
到時候親者痛、仇者快，淪爲各方勢力之附庸，又有何益？</p>
長孫無忌默然不語。</p>
他自然明白此等局勢，但卻不打算如此輕易的揭過，他領袖關隴二十餘年，一手将關隴推上前所未有之巅峰，幾乎壟斷大唐帝國的權力。結果稍有挫折，便被這幫唯利是圖的家夥來了一個背刺，試圖從他手中搶走關隴的領導權，這如何能忍？</p>
即便最終原諒這些人，但起碼的警告與敲打還是必要的……</p>
宇文士及見到長孫無忌的态度，愈發愁眉不展。</p>
原本順風順水的和談，卻一夜之間陡然變化，甚至被推到崩裂的邊緣，這令他簡直不可置信。</p>
房二那個棒槌到底再想什麽？</p>
*****</p>
同樣的問題，被劉洎當着太子殿下的面向房俊質問。</p>
這位剛剛晉位侍中便遭遇關隴兵變的宰輔之一，此刻怒發沖冠、面紅耳赤，站在房俊面前，戟指大喝：“和談之重要，東宮上下皆知，攸關生死存亡，汝豈能擅自開戰，将太子殿下陷于萬劫不複之境地？吾敢問一句，越國公居心何在？”</p>
此君須發戟張，正義凜然，好似痛斥一位禍國殃民的權奸巨擘，不畏生死、高風亮節……</p>
房俊跪坐在案幾之後，任憑劉洎站在面前唾沫橫飛，情緒激蕩，擡手擋着茶盞，以免對方口水濺入，慢條斯理的喝茶。</p>
劉洎氣得面孔漲紅，雙手發抖。</p>
他自以爲站在太子的立場，指責房俊恣無忌憚破壞和談，将局勢推向叵測之境地，便是占據了道德的制高點，必然可提升自己“不畏強權”的诤臣形象，獲得東宮文官系統的支持。</p>
然而他蓄謀許久，慷慨陳詞，卻被房俊這般雲淡風輕的态度給徹底激怒，這種赤果果的無視，令他憤怒之于倍感羞恥。</p>
于是橫眉立目，上前一步，俯身怒視房俊，狂噴道：“平素你恣意妄爲也就罷了，哪怕受盡天下唾罵，被斥爲國之奸佞！可如今局勢緊急，和談勢在必行，你這般狂妄的擅自開戰，很可能使得吾等無數努力盡付東流，試問居心何在？”</p>
堂内，東宮屬官文武皆在，足足數十人濟濟一堂，看着劉洎這般怒叱房俊，不少人心生敬仰。</p>
今時今日，房俊早已不是那個恣意妄爲的纨绔子弟，而是功勳赫赫、兵權在握的一方大佬，即便是蕭瑀、岑文本等人在其面前亦要保持尊重。而劉洎以往可是素來跟在房俊身後的，此刻爲了大義能夠這般義正辭嚴，實在是難能可貴……</p>
房俊面對劉洎這個噴子一直雲淡風輕，但是當他再次端起茶盞，卻發現有吐沫星子飄入盞中……</p>
“砰！”</p>
房俊将茶盞重重放在案幾上。</p>
正噴得爽快的劉洎吓了一跳，下意識一個後撤步退出兩步開外，見到房俊并未起身，這才長舒一口氣，驚魂甫定。但是看到左右望過來的詫異目光，他老臉一紅，心中羞憤。</p>
自己怎地對這個棒槌這般打怵？</p>
他再是混賬，難不成還敢當着太子的面打人不成……</p>
忍着羞憤，急于找回顔面，劉洎再度叱責：“依我看，越國公根本就是處心積慮，看不得這場兵變最終以和談結束，心心念念想着的都是自己的功勳，卻不曾将殿下的安危放在心中，其心可誅！”</p>
這話就嚴重了。</p>
時至今日，東宮雖然一直面對極爲惡劣的局勢，動辄有傾覆之禍，但東宮上下卻精誠團結、奮不顧身，從未有一人叫苦叫怕，兵卒們爲了大義舍生忘死，官吏們廢寝忘食，上下團結、内外一心，這才堪堪抵擋叛軍的瘋狂攻勢。</p>
無論是誰，無論心中到底存着什麽樣的念頭，明面上都是一緻對外、不分彼此。</p>
軍人更爲崇尚軍功，認爲此戰直至眼下乃是軍隊的功勞，文官不也是爲了利益而主導了和談？</p>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p>
追逐利益本身并沒有錯，但是此時此地劉洎将這份隐藏在各自心中的追求擺上台面，這就極爲不妥了。</p>
有些東西事實存在，你知我知，但一旦擺上台面性質便變了，劉洎說的是房俊，可實際上說的卻是在場所有人。和着大家拼死拼活與叛軍死戰，爲的便是謀取利益，與忠誠毫無幹系？</p>
即便事實如此，那你也不能這麽說啊……</p>
房俊擡頭瞅了劉洎一眼，正要發作，被身邊的馬周拉了一下。房俊看過去，見到馬周對他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沖動，房俊颔首，而後将茶盞随意丢在地上，“啪”的一聲，摔得粉碎，吓得衆人心中一突，以爲他要動手。</p>
劉洎更是連續後撤步，退到一丈開外，驚疑不定的看着他……</p>
房俊撇撇嘴，對門口的内侍招招手：“貓啊狗啊的到處亂吠，屎尿噴濺，茶水被污染了，瞧着便惡心，給吾換一盞茶。”</p>
堂内所有文官臉上同時一僵。</p>
這話覆蓋面太大了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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