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狐吳仁使勁兒咽了口唾沫。</p>
他能從身邊校尉惶急的聲調之中聽出掩飾不住的恐懼，軍心如此，如何能戰？可是隻要自己下令棄關投降，就有可能背負影響“兵谏”大局之責任，那是比死也好不了多少的重罪。</p>
“嗚嗚嗚”蒼涼的号叫聲在這一片古戰場上響起，随風激蕩，席卷四野。</p>
随着号角聲，關下弓弩陣齊齊上前數十步，彎弓搭箭，隻等着最後命令下達，便是萬箭齊發。</p>
薛狐吳仁一頭大汗，權衡利弊難以抉擇，忽聞身後一陣腳步聲響，回頭看去，一個親兵自關下飛步而上，來到近前，急促喘息幾聲，将一紙公文遞給他，疾聲道：“趙國公有令，不可阻擋左武衛，任其入關，吾等即刻交卸防務，而後撤回長安待命。”</p>
薛狐吳仁不敢大意，急忙展開公文，一目十行，待見到最後落款處蓋着長孫無忌的私印以及簽名畫押，這才長長籲出一口氣，将公文收好放入懷中，下令道：“大開關門，放左武衛入關，汝等收攏軍隊，撤入關内。”</p>
“喏！”</p>
左右校尉全都松了一口氣，飛奔着去往各部傳達命令。</p>
“兵谏”乃是朝中權力争奪，固然攸關自身之利益，也不過是同室操戈而已，對于底層校尉兵卒來說很難舍生忘死、全力拼殺，這與戍衛邊關、保家衛國有着本質的區别。</p>
面對左武衛這等天下強軍，後面還有數十萬東征大軍，既然全無勝算那爲何還要開戰？</p>
……</p>
左武衛這邊戰陣列好，弓弩手引弓搭箭，攻城器械也推到城下，就等着萬箭齊發壓制關上守軍，然後一鼓作氣攻城拔寨，結果未等開戰的命令下達，潼關已經關門大開，關上守軍潮水一般褪去，眨眼之間成爲一座空城……</p>
薛狐吳仁親自領着兩個親兵自關門步行而出，脫去甲胄、解下佩刀，來到左武衛陣前。</p>
“末将潼關守備薛狐吳仁，求見盧國公！”</p>
聲音遠遠傳出，左武衛兵卒一邊上前将幾人控制，一邊飛報程咬金。</p>
未幾，程咬金策騎而來，道得近前勒馬止步，居高臨下的看着薛狐吳仁，問道：“何故不戰而降？”</p>
薛狐吳仁單膝跪地，施行軍禮，而後起身道：“盧國公乃國之勳臣，公忠體國，吾輩楷模。眼下關隴各家聯合起兵，乃是爲了撥亂反正，順應陛下之心意廢黜東宮，另立儲君，所爲者爲國爲民，非暗藏私心、争權奪利，故而豈能與盧國公開戰？末将收到趙國公命令，即刻撤回長安，将潼關防務交由盧國公，請盧國公這就派人接管防務。”</p>
“呵呵！”</p>
程咬金冷笑一聲，以下犯上、禍亂朝綱，居然還能自吹自擂爲“爲國爲民”“順應陛下心意”？</p>
真真是無恥之極點，怪不得陛下雖然以門閥之勢力得天下，卻反過來又要全力打壓門閥。這些鍾鳴鼎食的世家門閥眼中全無“國家”之概念，一門心思爲了家族謀利益，即便兵連禍結、民不聊生，甚至烽煙四起、帝國傾頹亦是在所不惜。</p>
國之蠹蟲也……</p>
不過他自然毋須與區區一個守關将軍理論，微微颔首，對身邊副将道：“率軍入關，接管防務！”</p>
“喏！”</p>
看着副将率領數百兵卒湧入潼關，程咬金這才對薛狐吳仁道：“某也不爲難你，速速返回長安複命去吧。”</p>
“喏！末将告退。”</p>
薛狐吳仁松口氣的同時，心中又有竊喜，既然程咬金接管潼關防務，且對潼關守軍予以放行，全不苛責，可見其立場必然是偏向關隴的，否則何需放任潼關守軍安然退走？</p>
當然這也并不能确定程咬金以及其背後的李績所表達之立場，最重要還要看程咬金接管潼關防務之後，是否開放城關，任由天下門閥馳援關隴的軍隊進入關中……</p>
……</p>
左武衛進入潼關，清點庫房之内守城器械，修葺各處損毀設施，收拾營房，各種事務有條不紊，迅速接管防務。</p>
遠處，随同左武衛身後而來的門閥軍隊遠遠觀望，心中忐忑。</p>
程咬金乃是李績之先鋒，代表的是李績的意志與立場。左武衛打破東征大軍一路以來的龜速行軍，陡然間加快速度一舉拿下函谷關、潼關，緊緊掐住關中咽喉，那麽接下來左武衛的舉措，将很大程度上展示李績的态度。</p>
是隔絕關内，還是任由門閥軍隊進入關中馳援關隴……</p>
不久之後，答案在無數忐忑的目光中揭曉。</p>
左武衛進駐潼關，接管防務，并未繼續向着長安進發，而是就地休整營房，安下營寨，将潼關上下裏外肅清一遍，徹徹底底掌控于手中，然後重新開放關門，任憑關下聚集的門閥軍隊通過，前往長安。</p>
“呼！”</p>
所有門閥軍隊都長長吐出一口氣，随即心中泛起狂喜。</p>
由此可見，李績的立場還是傾向于關隴，否則斷然不會放任門閥軍隊進入關中，否則難不成等到将來協助東宮将所有門閥軍隊屠殺殆盡？這是絕無可能的，因爲若是那樣，東宮即便最終獲取這場勝利，也無法承擔門閥于天下各地嘯聚起事、烽煙四起的責任。</p>
既然東征大軍站在關隴這一邊，自然意味着這次“兵谏”注定成功，那麽此刻盡起家底馳援關隴的各地門閥，都将在其後“論功行賞”，得到遠勝于付出的收益。</p>
一場饕餮盛宴啊……</p>
于是，各家門閥的私軍整頓兵馬，喜氣洋洋的自穿越潼關，沿着禁溝這條南北走向的天險深谷，翻越數座關卡，踩踏着即便嚴冬之時依舊灌木叢藤，茂密如織的小路，繞過秦嶺腳下一處險絕孤高的山嶺，沿着黃河南岸沖積而成的平緩狹道，向着長安進發。</p>
程咬金立足城關之上，眺望着門閥軍隊熙熙攘攘進入關中，面色陰沉似水。</p>
直至此刻，他依舊不明白李績放任門閥軍隊進入關中的意圖，以他對李績的了解，種種迹象都表明極大可能不會站在關隴那一邊，但若是如此，眼下放任門閥軍隊入關，以後就要親手将其斬殺擊潰，到時候這些門閥百餘年積攢之底蘊盡皆葬送于關中，必然怒氣滔天，予以報複。</p>
一旦這些門閥在關隴慫恿之下紛紛揭竿而起、嘯聚一方，勢必引發烽煙處處、帝國飄搖。</p>
帝國根基将會因此崩頹，即便最終能夠力挽狂瀾不至于亡國傾覆，也一定動搖根基，國力衰頹……</p>
殊爲不智。</p>
揉了揉發脹的腦袋，程咬金收斂心神，對麾下将校下令：“日夜駐防城關，關外之人可随意進入關内，不得阻攔，然關内不許有一兵一卒出關，哪怕一條狗都不行！都瞪大眼睛，日夜嚴防，若是有人自關内出去，休怪吾不念情份，軍法從事！”</p>
“喏！”</p>
左武衛将校紛紛應命，心中卻驚疑不定。</p>
按說，接管潼關防務之後準許門閥軍隊入城之舉動，已經等同于展示李績之立場，那麽此刻程咬金下達的“不許一人走出潼關”的命令，卻又意味着左武衛已經緊緊掐死這一處關中咽喉。</p>
許進不許出，這分明是“請君入甕”的節奏……</p>
故而，即便軍中将校兵卒并未得到來自高層的命令，但是内部卻緊繃起來，所有人都繃着一根弦努力将自己的任務做到最好，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松懈。</p>
……</p>
東征大軍蹉跎數月，一路慢悠悠趕路，吊足了天下各方之人心，終于在過了洛陽之後驟然加快進程，一舉占據函谷、潼關，向着關中挺進，消息傳到長安城内，東宮與關隴雙方盡皆震驚，頗有些措手不及。</p>
僵持許久的局勢，必定随着數十萬東征大軍入關而迎來天翻地覆的改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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