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門上,李承乾與李靖并肩而立,遙望風雪之中已然成爲一片廢墟的皇城,硝煙彌漫四處狼藉,盡皆心頭沉重。
李承乾想着或許接下來整個太極宮也将毀于這場戰火,心中便沉甸甸喘不過氣……
這可是太極宮啊!
就算李靖願意以一死來抵消這份損毀宮阙的罪責,可李承乾豈能讓他如願?自己自從被父皇金典冊立爲太子,許多年來渾渾噩噩不思進取,非但從未想着如何做好一個儲君,甚至一度自暴自棄。
如今瀕臨絕境,他卻仿佛忽然開竅了一般,覺得縱然是死,亦要有一個帝國儲君之擔當,該承擔的責任就要勇敢的承擔起來,豈能将之随意推給麾下部屬,自己落得一個清靜,看上去潔白無瑕純真無辜?
兩人都穿着尋常衣裳,以免被城下的敵軍發現進而施射冷箭,雖然普通箭矢不可能射得那麽遠、殺傷那麽大,但萬一叛軍弄來一架床弩藏在軍中,一舉将東宮兩個核心人物射殺……
那可就鬧了大笑話。
天下雪花撲簌簌落下,李承乾微微側身,擡手将李靖肩頭的落雪拭去,溫言道:“這些年,孤這個儲君極爲失職,渾渾噩噩不思進取,惹得天下人嗤笑不滿,父皇亦覺得孤不堪造就,難成大器,故而時不時便有易儲之心,這亦是關隴此番兵變之借口。不過再是無可不堪,孤依然是帝國儲君,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孤亦有自己的尊嚴與驕傲!”
李靖被太子這般動作驚了一下,心頭一陣溫熱,卻又誠惶誠恐,連忙側身鞠躬,道:“殿下或許有諸多不足,但是在吾等臣下看來,卻有一樣是古往今來之帝王少有的,那便是仁恕寬厚之品德。隋末天下大亂,人口十不存一,百業凋敝、生靈塗炭,神州大地一片慘淡。大唐立國以來,君臣勵精圖治,在一片廢墟之上建設家園,直至這貞觀一朝,盛世初顯。天下已經不需要一個雄才偉略的帝王,那隻會無盡的消耗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元氣,需要的是按部就班,平穩發展。二十年之後,煌煌盛世即可震古爍今,天下百姓安居樂業,老有所養、幼有所依,病者有其醫、耕者有其田,三代以降,何曾有過這般興盛?故而,臣等願意爲了殿下披肝瀝膽、鞠躬盡瘁,一則是臣等忠貞之本分,再則亦是爲了天下蒼生能夠擁有以爲仁愛寬恕之君主……殿下,老臣以下,所有東宮六率兵卒,乃至于天下所有支持殿下之人,都願意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唯有曆經過隋炀帝暴政之人,方才能夠感受到一位仁愛寬恕之君主的難得,能夠生活在這樣一位君主統治之下,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誠然,隋炀帝種種功績堪稱震古爍今,古往今來的帝王鮮有可與之比拟者,穩勝其上者更是屈指可數。
然而對于天下百姓來說,他們并不在乎大運河是溝通南北,更不在乎到底是門閥取士亦或是科舉取士,他們隻在乎能否安安穩穩的生活,即便窮困一些,亦能夠倚靠辛勤的勞動賺取錢糧,豐衣足食,安居樂業……
貞觀以來,天下穩定,君臣勵精圖治,倉廪充足錢帛豐厚,已然初顯盛世之景象,此時帝國的繼位之君便分外重要。若是漢武之流,胸懷四海囊括宇内,自然倚靠充足的家底窮兵黩武、征伐四方,最終完成千古輝煌之功業,卻将國家拖成一個爛攤子。
太子固然沒有宏偉之志向,已不如李二陛下那般英明果勇,但是有自知之明,乃是守成之君。
這對于天下百姓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
李承乾心中觸動,他有自知之明,知道這些臣子之所以義無反顧的支持他,即便在父皇數度流露出易儲之心的時候依舊堅定不移,并非是因爲他有着如何令人納頭便拜的人格魅力,更非天生領袖、足矣威懾四方,隻是因爲大家都看好他這種“懦弱”的性格,能夠虛心納谏,能夠溫和執政。
父皇胸襟如海,自能容納百川,大臣們已經習慣了父皇的寬容納谏,又豈能願意擇選一個幹練暴戾之君主?
他心頭百味雜陳,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應該失落于臣子對自己的“輕視”“鄙夷”,還是應當慶幸自己非是那等強勢之性格……
李承乾緊了緊身上的鬥篷,微笑道:“孤之性格素來柔和,耳根子更是軟,一般若是衛公這樣的肱骨之臣谏言,大抵都會聽取。但是這一回,孤打算強硬一些,非是不肯虛心納谏,而是身爲儲君,自當有儲君之擔當與堅持。父皇胸襟如海、氣魄如山,乃當世之英雄、千古之豪傑,孤身爲人子,縱然不敢奢望效仿,卻總也不能墜了父皇的聲威,令世人說出虎父犬子那等話語吧?這一回,孤會堅守太極宮,甯死不退!”
李靖瞅着李承乾明亮甯和的眼眸,心中震了一下,忽而笑起來,略整衣冠,單膝跪地施行軍禮,大聲道:“請殿下允準老臣侍奉左右,願爲殿下鞠躬盡瘁、死不旋踵!”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他才華蓋世卻蹉跎半生,難得有李承乾這樣一個國之儲君對他以國士相待,自然願意鞍前馬後、以效死力!
難不成任憑李承乾留守太極宮與敵玉石俱焚,而自己卻率軍撤出玄武門,自此孤魂野鬼一般四處遊蕩,承受關隴軍隊的追擊圍剿,惶惶然猶若喪家之犬?
斷無可能行下那等羞恥之事。
他這一生雖然蹉跎仕途,卻飽受贊譽,朝野之間名望無雙,焉能臨老之時貪生怕死,自毀名節?
他這一生喊,真心實意。
城頭上所有兵卒都受其氣勢感染,紛紛單膝下跪,“呼啦”一下跪倒一大片,盡皆齊聲大呼:“願爲殿下鞠躬盡瘁、死不旋踵!”
“死不旋踵!”
巨大的呼聲在承天門城樓上随着風雪鼓蕩飄搖,遠遠的傳出去,太極宮内各處兵卒聽得真切,盡皆熱血上湧,大聲相和!
“死不旋踵!”
陡然之間,已然傷亡慘重、疲憊之極的東宮六率煥發精神,士氣陡升!
“咻!”
一聲破空震響,緊接着“奪”的一聲,一支足足有牛尾粗細的箭矢陡然見穿透風雪,自李承乾面前閃過一道黑光,而後狠狠釘在城門樓的門柱上,箭簇深深紮進門柱之内,綴着白羽的箭尾兀自顫抖不休,發出“嗡”的顫音。
那粗大的箭矢就在眼前射過,李承乾隻來得及瞪大眼睛,心中猛然一震,整個人都傻了……
“護駕!”
“保護太子!”
李靖亦是面色大變,從地上一躍而起,一把扯着李承乾的衣襟便将其拎着退到城門樓内……
必然是城頭震天呼喊驚動了城下叛軍,而後發現有人站在城門樓前,正巧床弩之射程堪堪能及,便放了這一箭。所幸床弩雖然殺傷力巨大,但準頭欠奉,所以誤差之下未能射中目标,否則李靖就得悔死。
正是他一時心神激蕩之下施行軍禮,使得左右兵卒群而效仿,這才差一點釀成大錯……
李承乾面色發白,雙手微微顫抖,方才豪邁之言的确感人肺腑,可說到底自小養尊處優,何曾遭遇此等兇險?隻要想想那牛尾巴粗細的弩箭自面前射過,差一點便将自己腦袋戳個稀爛,便一陣陣心悸。
城下,一箭射上城頭之後引發叛軍士氣振奮,當即在将校指揮之下發動猛攻,無數叛軍潮水一般湧向太極宮城前,承天、廣運、永安、長樂、永春等城門首當其沖,叛軍沖到城下,一邊架設雲梯,一邊釋放弓弩,甚至将投石機設在後陣,不斷向城内發射石彈。
幸虧關隴軍隊沒有繳獲鑄造局當中的火藥、火器與各式炮彈、燃燒彈,否則此刻以之攻城,東宮六率如何抵擋?
城頭上一時間箭矢如蝗,城下叛軍潮水一般展開攻勢,攻守之戰一瞬間便進入白熱化,李靖唯恐太子在此有失,勸道:“殿下還請返回兩儀殿坐鎮,此間由老臣指揮即可。”
李承乾心中對于剛才那一箭猶有餘悸,也知道眼下非是他逞強的時候,重重颔首,從谏如流,便在禁衛護衛下轉身,想要自城頭下去,返回宮内。
這時隻見李君羨帶着人自宮内跑來,到得近前毫不停歇,沿着城下聯結城樓的石階飛奔而上,到了李承乾面前狠狠喘了口氣,一張臉上滿是驚喜若狂:“殿下,玄武門外戰報,越國公已然引兵自西域返回,突襲數千裏,回援長安!”
城頭之上,一瞬間鴉雀無聲,唯有城下射來的箭矢“咻咻”不絕,有如飛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