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忌坐在延壽坊的正堂之中,看着堂内來來往往彙總信息、傳遞命令的文書們往來不絕,隻憑着一壺接一壺的濃茶挨到天明。
終覺氣悶,起身來到窗邊推開窗子,一股清冷的寒風裹挾着雪花迎面打來,令人精神一振。窗外,陰雲之下的晨曦努力在風雪之中透出一絲魚肚白的光亮,四周景物漸漸清晰。
雪仍未停。
這處商鋪之外便是大街,一隊隊頂盔貫甲的兵卒手持戈矛橫刀往來巡視,确保此間之安全,街上留下一道道足迹。
一匹快馬自坊門處入内疾馳而至,到了門前翻身下馬,飛步跑進堂中。
長孫無忌花白的眉毛蹙起,深受将窗子關好,反身回到書案之後坐下,便見到那一人飛奔至面前,躬身施禮,恭聲道:“啓禀家主,天明之前,谯國公已然率領麾下左屯衛于玄武門外起兵,率先猛攻右屯衛大營。”
長孫無忌緊蹙的眉毛瞬間挑起,眼眸發亮,撫掌道:“果然是好消息!”
起兵之前,長孫無忌認爲東宮六率不足爲懼,隻需關隴各家數萬大軍順利入城,定能攻破皇城,定鼎大局。爲此,他甚至不惜隐迹藏形,即便已然回到長安,卻依舊連續抛出長孫沖與侯莫陳虔會這兩人,試圖擾亂東宮的策略。事實上也的确奏效,一度使得東宮認爲完全控制了局面,結果他在暗地裏綢缪一切,推動兵變。
驟然發動的兵變完全出乎東宮之預料,效果甚好,使得關隴各家的軍隊順利進入長安,圍困皇城。
似乎勝利已然唾手可得。
然而事與願違,東宮六率的強悍戰力遠遠出乎他的預料,這些組建不久的軍隊堪稱精銳,面對數倍于己的強敵固守皇城,完全不落下風,使得長孫無忌快速攻陷皇城、廢黜東宮的企圖徹底落空。
甚至在關隴各家不斷增派軍隊圍攻皇城的情況下,依舊将皇城守得固若金湯。
當然,東宮六率再是強悍,被困于皇城之内卻失去了補充,隻要慢慢的磨下去,敗亡乃是遲早之事。
然而這個“遲早”到底是多長時間?這确實誰也預料不到的。而時間對于東宮極爲有利,隻要熬到東征大軍返回關中,以李績等人對于東宮一貫的支持,必定力挺太子登基,到時候關隴各家組成的烏合之衆面對精銳的東征大軍,要麽頑強抵抗被屠戮一空,要麽偃旗息鼓想法善後。
絕無勝利之可能……
所以,愈早攻陷皇城,局勢才會對關隴各家愈有利,反之,則局勢不妙、危難重重。
這個時候,戰局之轉變實則已經不在圍困皇城攻而不可的關隴軍隊,而在于城北緊扼禁宮門戶的玄武門,執掌玄武門外最強大軍隊的柴哲威,便成爲足以左右戰局的關鍵。
雖然亦曾親自趕赴左屯衛大營曉以利害、予以拉攏,但長孫無忌也知道荊王李元景一直于柴哲威眉來眼去,恐怕自己的拉攏并不能使得柴哲威徹底投靠過來。
好在柴哲威終于起兵,顯然是之前自己親自前往拉攏氣到了作用……
……
然而長孫無忌滿面歡欣鼓舞,那斥候卻道:“……末将見到有一支萬餘人的軍隊與左屯衛合兵一處,其中多有各家皇莊的莊戶以及奴仆。”
長孫無忌大吃一驚:“你沒看錯?”
那斥候道:“斷然不會有錯,平素咱們長孫家與各處皇莊多有接觸,有一些封地甚至毗鄰爲居,各家莊戶、奴仆私下裏也有些往來,故而熟悉。”
即便以長孫無忌的城府,這個時候也坐不住了,憤怒的狠狠一拍桌案,怒罵道:“柴哲威無恥小兒,老夫定不與你幹休!”
原本,左屯衛的兵力便遠勝右屯衛,即便是駐守玄武門的北衙禁軍也遠遠不如,隻要柴哲威起兵攻打玄武門,十有八九會成功攻陷玄武門。那些皇室軍隊必然是荊王李元景的麾下,現在兩軍合在一處,柴哲威又添了萬餘兵馬,攻陷玄武門更是十拿九穩。
一旦被柴哲威攻陷玄武門,長驅直入攻占皇宮大内,李元景便可以“親王之中最長”的名義廢黜東宮,繼而虢奪監國之權,号令天下兵馬平滅關隴各家的“叛亂”,名正而言順。
到那個時候,再想要将李元景驅逐,可就難如登天。
堂内的書吏子弟們正各自忙着手頭的事情,一夜未睡卻也并未感到太多的困乏,畢竟能夠親身參預到這樣一件足以影響關隴各家往後百年前程的大事之中,也算是一筆豐厚的資曆。
卻被長孫無忌這一聲喝罵齊齊吓了一跳……
不少人都愕然扭頭看着暴怒的長孫無忌,懵然不解。一直以來,長孫無忌都以城府深沉而着稱,示于人前的都是一種寵辱不驚、面不改色的做派,即便心中怒極,也隻會再背後報複,絕不會将喜怒形于顔色。
此刻這般失态,卻不知是何等消息所至……
長孫無忌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态,他如今乃是關隴各家的核心,一舉一動都牽扯着無數人的利益,若是因爲自己的失态導緻士氣低迷,甚至各懷心機,那麻煩可就大了。
他忍者怒氣,沖着周圍一擺手:“各安其職,無需在意!”
待到周圍諸人紛紛回過頭忙碌起來,這才重新入座,面無表情道:“戰局如何?”
在他想來,右屯衛的确算得上是強軍,畢竟曾有過兵出白道、覆亡薛延陀的赫赫戰功。但眼下房俊不在京中,右屯衛勢必難以發揮全部實力,卻又被房俊抽走大半精銳出鎮河西,餘下的兵馬不可能是左屯衛的對手。
更何況還有皇室軍隊襄助,右屯衛若是能夠抵擋半天,都算是出乎預料……
那斥候看着長孫無忌近乎失态的暴怒神态,雖然此刻盡皆壓制,但是隐隐間那股雷霆之怒卻不曾消失,心底登時惴惴難安。
他意識到自己剛才似乎應該一口氣将消息說完……
不過此刻容不得他後悔,隻能硬着頭皮道:“家主毋須擔憂,左屯衛雖然與皇室軍隊合兵一處,突襲右屯衛,但右屯衛顯然早有防備,開戰之初便陣型嚴整、準備充分,先是火炮轟擊,繼而火槍齊射,最後甚至出動了數百人的具裝鐵騎,殺得左屯衛人仰馬翻、損失慘重……”
随着他的叙述,長孫無忌惱怒盡去,反而睜大眼睛,啧啧稱奇。
待到斥候說完,他不敢置信道:“所以,左屯衛與皇室軍隊聯結起來,卻依舊被右屯衛打得丢盔棄甲、狼狽不堪,此刻玄武門外,右屯衛已然反守爲攻,追着左屯衛的屁股猛追猛打?”
那斥候颔首道:“正是如此!”
“……娘咧!”
長孫無忌差點氣死,你特麽個混賬東西,報訊的時候還敢大喘氣?剛才爲何不将局勢一口氣的說清楚,害得自己惱怒失态?
不過此間人多眼雜,他也沒法發洩怒火,隻得忍着氣,緩緩颔首:“立即再去探查消息,若有變故,及時來報!”
“喏!”
那斥候也明顯感到剛剛有那麽一瞬,長孫無忌似乎私下尋摸着有什麽趁手的東西抓起來丢在他的頭上,此刻得了命令,趕緊一縮頭,轉身快步離去。出了正堂,趕緊飛身上馬,一溜煙兒跑的沒了影子。
長孫無忌坐在書案之後,一手捋着胡須,一手拈起書吏沏好的茶水,放到嘴邊,緩緩的呷了一口。
哼!柴哲威這個有眼無珠的蠢貨,居然舍棄自己而投靠李元景,簡直該死!不過也算是他的報應,想要突襲解決掉右屯衛爲他全力猛攻玄武門做準備,卻一腳踢在了石頭上。
真是解氣!
而且如此一來,李元景就算是徹底悲催了,那些個宗室親王将手底下的兵馬交給他,卻被他在玄武門折個幹淨,怕是其後少不了一頓扯皮。最要緊是李元景的野心剛剛顯露,便遭遇當頭一棒,以他的心胸氣魄,或許就此徹底縮回去也說不定。
長長籲出一口氣,不過轉瞬之間,長孫無忌又猛地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