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男生見到父親事到如今已然既往不咎,甚至将家主之位傳給自己,心中之悔恨痛惜無以言表,隻能涕泗俱下,以首頓地,表達自己的悔恨之情。
淵蓋蘇文冷硬的面容看似有些融化,淡然道:“男兒漢七尺之軀,焉能這般毫無骨氣,做小兒狀?速速起身離去吧,爲父隻希望你投降大唐之後能夠善待族人,保存家族元氣。如此,爲父死亦無憾。”
“喏!”
淵男生不敢多言,抹了抹眼淚,再磕了三個頭,起身拿好鐵牌走了出去。
天空大雪飄飄灑灑,時不時伴随着炮彈紛飛,耳畔風聲呼嘯,更有炮彈落地之後的轟鳴震響,連腳下的大地似乎都在微微顫栗顫抖。淵男生卻隻覺得這天很亮,較之大殿之内的陰沉更加讓人舒适。
從小到大,父親既是他心目當中頂天蓋地的英雄,也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死死的壓在他的心口。
自從記事之時起,似乎自己每說的一句話、每辦的一件事,都從未得到過父親的贊許,在父親看來總是有着這樣那樣的缺點與不足,随之而來的便是訓斥與教訓,冷漠與疏離。
淵男生相信,若非自己生得早,天然的占據了嫡長子的位置,使得父親不得不顧忌外界诋毀嘲諷從而遷就自己,怕是老早就将自己廢黜抛棄,甚至發生點什麽意外從而夭折……
父子親情?
這東西大抵還是存在的,但絕不會出現在父親身上。
父慈子孝?
這東西憧憬一下即可,若是當真,隻會萬劫不複……
他深吸口氣,徑直來到遠離大殿的地方,與自己的心腹侍衛彙合,然後命人尋來幾塊白色床單,随身攜帶之後自王宮東門而出。此處戰況相對并不激烈,不至于一冒頭未等說話便遭來唐軍一頓火槍亂射。
他們自宮門而出,便将白色床單高高舉起,一路小跑着飛奔向對面列陣的唐軍。
說起“舉白旗投降”這個風俗,乃是從中原傳至高句麗。據說當年大秦六合諸侯、一統天下,因尚“水德”,故而崇尚黑色,官員、軍隊服色皆以黑色爲主。及至大秦二世而亡,劉邦入主關中,兵至鹹陽城下,秦三世子嬰無奈之下率領百官、宗室出城而降。爲了展示臣服之決心,特意以秦人的“國色”黑色的反顔色——白色爲服飾,将江山社稷拱手相讓。
此後,白色爲“投降色”的傳統便延續下來,曆朝曆代,但凡投降,都會豎起白旗……
淵男生帶着心腹侍衛飛快跑去對面,還要回頭觀察自己身後的高句麗禁衛軍,因爲他不僅要防備唐軍的火槍,亦要防備自己身後的亂箭。畢竟此時雙方交戰正酣,自己這邊見到有人陡然投降,一怒之下亂箭射殺也不是不可能……
所幸自己這邊的禁衛軍對于這等突發之事甚爲意外,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隻是眼睜睜看着一群人披着白色床單跑到對面;唐軍這邊對于這等臨陣投降的行爲自是樂見其成,帶兵的校尉趕緊呼喝麾下兵卒勿要射擊。
待淵男生一行人跑到唐軍陣中,這才被兵卒撲上前摁在地上,裏裏外外搜了一遍見沒有兵刃在身,這才松了口氣。
唐軍校尉手摁腰刀,喝問道:“爾等何人,意欲何爲?”
淵男生忙道:“吾乃淵蓋蘇文長子淵男生,此前便與唐軍多有聯絡,如今願意歸順大唐,棄暗投明!”
校尉一聽,這可是個大人物啊,當即不敢怠慢,将他引着去見蘇定方。
……
蘇定方此刻尚在平穰城外,指揮軍隊徹底清剿城牆附近的殘餘敵軍,一隊隊兵卒不斷自他身邊奔跑而過,潮水一般湧入平穰城。漫天大雪之下,旌旗招展盔明甲亮,水師數萬虎贲士氣高昂、戰意沸騰,頗有氣吞山河之勢!
即便官場之上遭受多年打壓,早已磨煉出沉穩無比之心志,然則此刻看着這平穰城黑煙處處、炮火連綿,麾下兵卒正以不可阻擋之勢控制全城,亦難免壯志淩雲、心潮澎湃!
開疆之勳,滅國之功!
自古以降,這便是所有武将孜孜不倦舍生忘死去追求的無上榮耀,隻此一件,便足矣彪炳青史、名垂千古!
誰能料想,自己蹉跎多年,郁郁不得志,時至今日卻能夠将數十萬大唐軍隊于陛下禦駕親征之下亦未能擒獲之功勳攫取在手?
盡管性情沉穩、久經磨砺,然則此時此刻面對着破敗傾頹之平穰城,蘇定方亦難免覺得有些飄……
“大帥,有高句麗人于陣前投降,自稱淵蓋蘇文之長子淵男生,懇請求見,您見或不見?”
一個校尉策騎而來,至近前躍下馬背,上前施禮請示。
蘇定方眉毛一挑:“淵男生?将其帶到近前。”
“喏!”
校尉應了一聲,回身向遠處招招手,一隊兵卒将淵男生押解前來,雖然未曾将其捆綁,卻嚴密監視,唯恐其在蘇定方面前暴起傷人。
盡管以蘇定方的身手,或許十個淵男生都不是對手……
淵男生到了近前,他并不認識蘇定方,見對方年歲在四旬左右,臉膛方正,不怒自威,一身明光铠威風凜凜,趕緊下拜,恭謹道:“罪人淵男生,深感家父倒行逆施、殘忍暴虐,所不恥也,故而冒死前來棄暗投明,伏請将軍寬宥!”
言罷,一揖及地,久久不起。
既然是投降,姿态自然要做足……
蘇定方背負雙手,精光湛然的眸子在淵男生身上轉了轉,緩緩道:“高句麗之王乃大唐皇帝冊封,明令天下,爲大唐之藩屬。然則淵氏父子禍亂朝綱、謀逆篡位,故而大唐皇帝出兵讨逆、匡扶正朔,汝父子罪大惡極,不可饒恕!”
淵男生也不是個笨蛋,聽了這話倒是沒有太過害怕,隻是明白自己的“誠意”還不夠,隻得跪伏于地,大聲道:“今有一事,需禀明将軍,家父已然将高句麗傳國玺印交予舍弟,令其攜帶逃往南方,借助百濟之力圖謀複國……吾自知罪孽深重,如今幡然醒悟,自然在不肯助纣爲虐。”
蘇定方心中一沉。
如果這淵男生所言不虛,那的确是一個麻煩。
百濟與高句麗兩國相鄰,素來睦好,時常一起發兵攻伐新羅,彼此利益牽扯甚大。此前大唐東征之初,百濟義慈王便曾派出十餘萬強兵給高句麗助陣,隻是後來不知是何緣故臨時撤兵。
但百濟的态度已然彰顯無遺,一旦淵蓋蘇文幼子手持高句麗傳國玺印前往兩國交界之初,以高句麗正朔之身份号令全國餘孽,再向義慈王懇請援兵,說不定還真能複國成功。
眼下大唐已然無力繼續東征,隻憑借區區水師之力,焉能擊敗百濟?
而任由淵男産複國成功,即便唐軍占據平穰城,亦會形成長久的對峙局面,極大的耗費大唐兵力、糧秣、辎重。眼下的滅國之功,或許一轉眼就會變成大唐的一個巨大累贅。
蘇定方看着淵男生,道:“此言當真?汝應當知曉唐軍軍紀嚴明,若有妄言,定斬不饒!”
淵男生忙道:“千真萬确!罪臣豈敢有一字片語虛假?”
蘇定方颔首,沉聲道:“雖吾前往大帳!來人,去将習将軍喚回。”
“喏!”
蘇定方帶着淵男生回到臨時安置在城外的帥帳,自有兵卒策騎前去城内将習君買喚回。
須臾,習君買策騎一路疾馳,回到帥帳。
進入帳内,見到蘇定方與一個衣飾華貴的青年相對而坐,登時略感疑惑。
蘇定方擺擺手,道:“此乃淵蓋蘇文之長子,如今棄暗投明,投誠而來。”
習君買恍然,這位可是高句麗頭一号“反賊”,老早就跟長孫家牽線搭橋、傳遞消息,隻可惜長孫沖是個草包,臨門一腳功虧一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