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後邊的步卒趕到,唐軍早已呼嘯而去,北風席卷着雪粒在天地之間呼呼作響。
葉齊德驚魂甫定,很是咽了一口唾沫,将彎刀收入鞘中,面色陰沉的打量周圍。入目之慘狀,令他素來冷硬的心髒也禁不住強烈收縮,一股極緻之屈辱襲上心頭……
兵卒戰馬殘破的屍體橫七豎八遍地都是,黑色的火藥殘留,紅色的鮮血流淌,尚未咽氣的兵卒與戰馬在血泊之中輾轉哀嚎,一聲聲抓心撓肺,令人不忍目睹。
堂堂帝國接班人、一軍之統帥,居然就在自己大營不遠之處受到敵軍突襲,傷亡慘重狼狽不堪,這讓素來桀骜的葉齊德如何接受?
步卒走到近前,先是被眼前之慘狀驚得目瞪口呆,待到反應過來,又吓得魂飛魄散,趕緊上前搜尋葉齊德。
萬一這位慘死此地,那可就麻煩大了……
所幸葉齊德雖然狼狽不堪、盔甲歪斜,隻是胳膊、肩胛等處被震天雷碎片擦傷,并無大礙。
面對麾下将領的問詢,葉齊德羞愧無地,吩咐人打掃戰場,救治傷員,便帶着步卒加快速度趕到前邊囤積軍械的營地。
隻是到了近前,原本意欲指揮兵卒救援的葉齊德一口郁氣凝結在胸,最終化作頹然一聲歎息。
整個營地都被熊熊大火所籠罩,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滔天大火将所有一切能夠燃燒的東西盡皆點燃,火勢沖天的同時夾雜着一股刺鼻的味道,令葉齊德明白唐軍必然是放火之時添加了什麽助燃之物,這種大火隻能等它将所有能夠燃燒的東西全部燒完,否則是很難撲滅的。
此刻負責追擊的騎兵返回,禀報道:“敵軍輕騎簡裝,一擊得手已然遠遁,吾等追之不及,又恐敵軍半途設伏,隻能返回。”
葉齊德颔首,呆立在營地之外,有些六神無主。
他自然不會責備追兵爲何這般輕易放棄追擊,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已經對唐軍層出不窮的詭計心生懼怕,又何況麾下那些兵卒?而且他幾乎可以确信,若是這麽一路追下去,十有八九會在此掉進唐軍的陷阱。
唐人實在是太狡猾了……
畢竟是千餘年來始終與戰争相伴的民族,将戰争之中領悟的計策戰術寫就了一本本傳世兵書,無數的戰争經驗傳諸于後人,甚至屢次将自己人殺得幾乎瀕臨亡族滅種。
太狠了……
虧得自己之前還信誓旦旦能夠在數月之間征服西域,甚至有機會直抵玉門關下觊觎大唐的江山社稷,此刻想來,真真是坐井觀天、不知天高地厚。
然則固然對唐人生出懼怕之心,可是戰争打到這個份兒上,難不成自己還能率領大軍夾着尾巴逃回大馬士革?
打肯定還是要打的,隻是戰略應當予以轉變,再不能如以往那般輕敵冒進。
所幸自從碎葉城之戰過後,他便嚴令将糧秣放置中軍,否則若是依照以往之慣例依舊放在後陣,眼下怕是已經全部随着這些攻城軍械一把火燒個精光,别說繼續打下去了,十餘萬大軍能否逃回大馬士革都是問題……
揉了揉鼓脹的太陽穴,葉齊德勉勵控制着聲調盡量平緩,給予麾下一個安定的态度:“唐軍已然走投無路,隻能依靠此等襲擾之策亂我軍心,汝等不必擔憂,盡量安撫兵卒,勿使軍心動搖。”
副将問道:“若是唐軍依舊襲擾不斷,吾等該當如何?”
有千日做賊的,可總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若是不拿出一個章程,萬一唐軍繼續這般襲擾,人人都擔憂夜半之時被唐軍襲營搞不好睡夢之中便丢了腦袋,誰能受得了?
可是葉齊德此刻心亂如麻,哪裏想得出方法杜絕唐軍襲擾?
隻得說道:“勿要誇大敵軍之戰力,加強戒備即可,夜間巡邏之兵卒增加一倍,若發現誰敢妖言惑衆、惑亂軍心,定斬不饒!”
一衆将校連忙領命,心裏卻忍不住腹诽:就這?!
人家唐軍來去如風,且有火器之利,除非誤入己方長弓兵或者長矛兵的陣列之中,否則大可恣意襲擾,一擊即中、遠遁百裏。一次兩次也就罷了,若是襲擾成爲常态,軍中人心惶惶、寝食難安,這軍心士氣如何能夠保持?
固然心裏難掩失望,覺得葉齊德空有尊貴之身份,帶兵打仗的能力卻着實有限的緊,卻也不敢當面質疑。
阿拉伯人的世界階級分明,貴族永遠是貴族,奴隸永遠是奴隸,上下高低之界限不容逾越,若是惹惱了葉齊德,幹脆将誰就地斬首,那可就冤死了……
昨夜又驚又怒折騰了一宿,今日又被唐軍襲營憋了一肚子氣,站在寒風中又冷又餓,葉齊德覺得有些受不了。糧秣雖然帶在中軍,但是随軍攜帶的極少量的藥物卻是放在這軍械營地之内,此刻也已随着軍械化作飛灰,萬一自己染了風寒,卻無藥可醫,難不成還得似那些奴隸一般放血治病?
若是不幸出師未捷身先死,自己未能立下功業不說,反倒會成爲整個大食國競相嘲諷之對象……
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葉齊德道:“留下一些人打掃一下,看看能否收攏一些有用的軍械,吾暫且回營,考量對策。”
言罷,便在親兵簇擁之下,策騎向北返回中軍大帳。
一衆将校也很是無奈,留下一人負責打掃殘破的營地,其餘人則紛紛返回各自的營地。
士氣低落至極點。
大家都有些想不通,本就是縱橫歐亞所向無敵的阿拉伯帝國,打這樣一場幾乎是十拿九穩的戰争,怎地就一步一步的淪落至眼下這般窘迫之境地?
身在西域非是主場作戰,對于阿拉伯人來說,或許防禦比進攻更難,唐軍打定主意以襲擾爲主,打擊阿拉伯人的軍心士氣,不肯正面交戰,葉齊德思來想去根本毫無辦法阻止。
更何況眼下西域酷寒,大雪紛飛,斥候派出去稍遠一些就有可能遭受唐軍之圍剿,甚至附近胡族遇到落單的阿拉伯軍斥候亦會偷偷下手……
故而葉齊德坐在中軍大帳一籌莫展之時,唐軍不分日夜、毫無規律的襲擾連續不斷接踵而至。
整個阿拉伯軍大營雞犬不甯、風聲鶴唳,兵卒們草木皆兵、疲憊不堪。
……
弓月城衙署之内,房俊穿了一身棉袍,身邊放着一個炭盆,正伏案批閱戰報。
薛仁貴亦是一身常服,卻一絲不苟的坐在一側,手裏捧着個茶杯慢慢的呷着茶水,感受着絲絲暖意,贊歎道:“大帥于奇淫技巧一道之造詣獨步天下,經您之手發明出來的玩意兒數不勝數,每一件皆是巧奪天工。但是在末将看來,唯有這火藥與棉花,作用之大無出其右。”
火藥也就罷了,這等利器橫空出世,使得原本戰力便足以碾壓群雄的唐軍更加如虎添翼,簡直就是跨維度打擊。
而往昔那等人們不屑一顧的白疊子,脫籽之後居然能夠變成這般輕便柔軟保溫擋風的棉花,使得人們能夠在冰天雪地之中不畏嚴寒,實在是造福億萬。
可以想見,如今有多少貧苦人家能夠穿上這等便宜又保暖的棉衣渡過凜冽嚴冬,功德無量。
怪不得關中百姓口中時常将房俊稱作“萬家生佛”,此等造化萬民之功,的确比開疆拓土更爲百姓所推崇……
“呵,”
聞言,房俊放下手中毛筆,将戰報合起放在一旁,笑道:“你薛仁貴可不是那等阿谀逢迎之徒,怎地此番在西域待了一些時日,便被河間郡王給帶壞了?那老郡王雖有幾分本事,可貪财好色之性格極爲無恥,你可莫要學他。”
堂中其餘書吏面色古怪,紛紛低頭,恨不得将耳朵給給塞起來,隻當沒聽過這話。
那可是有着“宗室第一名帥”之稱的河間郡王啊,這房二居然這般恣無忌憚的調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