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隊的威勢是一次一次勝仗打出來的。
主帥的威望同樣是帶領麾下兵卒一仗一仗打出來的,絕無取巧之處。
房俊吃了一塊烤肉,吩咐道:“明日拔營繼續西進,繞過交河城後全軍紮營,等着本帥的命令便殺一個回馬槍,攻破交河城,将那些吃裏扒外的狗賊一個一個揪出來,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喏!”
裴行儉與程務挺轟然應喏。
他們都知道,若是占據按照預想去發展,此戰不僅将安西都護府内部之奸賊一掃而空,而且徹底打通安西軍之後路,更能夠獲得回纥人的全力支持。兩軍彙合一處一齊西進支援安西軍,那可比右屯衛自己前去的力度大了太多。
總不至于似之前那般,安西軍隻能步步後退、堅壁清野,而是有了一戰之力。
大唐立國以來,除去開始的時候被突厥颉利可汗率軍直入京畿、陳兵渭水以北,逼迫李二陛下簽下渭水之盟這等恥辱之外,從來都是摁着周邊的胡族蠻夷往死裏打,何曾如眼下安西軍這般憋屈?
這并非安西軍之戰力底下所導緻,而是受到舉國東征之影響,導緻安西軍實力受損,且支援不及。
若是當真明刀明槍的戰陣争雄,大唐任何一支軍隊都不曾懼怕過胡人,更何況是百戰精銳的安西軍?
西域之戰雖然安西軍打得憋屈,但是整個大唐軍隊序列之内,嘲諷安西軍者少,同仇敵忾者重,大家都憋着一口氣,意欲前往西域支援安西軍,将不可一世的阿拉伯人狠狠的殺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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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遼闊,雪原莽莽。
交河城西百裏之處,有一地兩河彙流,交叉而圍起一處十丈高的黃土台,兩端窄、中間寬,形如柳葉之狀。一座雄城築于土台之上,夏日裏四面環水、地勢高絕,易守難攻,開有四座城門,城内街巷俨然。
此地,便是大唐在西域統治之中心,交河城。
漫天大雪之下,冰封的河道上一隊騎士呼嘯而至,到了距離城牆百步之外齊齊勒馬站定,爲首一人端坐馬背之上,一手緊握着缰繩,另一手擡起推了推頭頂的遮雪擋風的鬥笠,露出一雙鷹隼一般的眼眸,冷冷的注視着前方建築在拔地而起的黃土台塬上的交河城。
身後一人勒馬上前兩步,低聲道:“将軍,交河城乃是安西都護府所在,城内盡是唐軍,您孤身進入,風險太大,不妨多多考量。”
又有一人也勸阻:“漢人奸詐,萬一此次乃是诓騙将軍,誘使将軍入城之後圍而殺之,如之奈何?”
那将軍正是突厥大将阿史那賀魯,聞言冷笑一聲,滿是虬髯的臉容如冰雪一般冷硬,嗓音嘶啞難聽,卻透着不容拒絕的意味:“漢人常說‘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今日吾便進了這交河城,看看他們到底又沒有那個膽子将吾之性命留在此處!汝等暫且回營,嚴密防備各方,千萬不要被人查探到營地所在,等着吾回來,咱們便一齊點齊兵馬,殺入交河城,爲突厥、爲大汗奪下這西域腹心之地,建功立業!”
“喏!”
身後衆人不敢再勸,紛紛領命。
阿史那賀魯又将鬥笠的帽檐往下壓了壓,一擺手,策騎當先而行,兩名親衛緊随其後,三人三騎頂風冒雪穿越冰封的河道,直抵城門之下。
其餘兵卒則眺望了一會兒,待到三人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方才調轉馬頭,循着來路返回大軍駐紮之營地。
……
城門處盤查嚴密,兩隊兵卒手持橫刀一左一右站在門洞兩側,對于出入之百姓、商賈挨個搜查。
不過這難不倒阿史那賀魯,城内那些人早已爲他準備好了合适之身份,身邊的親衛向兵卒亮明文書之後,沒有遇到半句追問,即刻放行。
阿史那賀魯入城之後,策騎沿着城中的長街緩緩騎行,此刻大雪紛紛,街巷落滿了厚厚的積雪,行人罕迹,兩側臨街的商鋪除去幾家酒肆依舊撐着幌子在風雪中搖曳,其餘店家盡皆關闆打樣。
無數房舍在風雪之中靜谧安甯,依稀可見平常時候的繁華興盛。
阿史那賀魯在西域轉戰多年,卻從未曾踏足這等唐人治下的城池,緩緩前行之際左顧右盼,甚感興趣,心中不由暗暗欽佩唐人的本事,原本隻是一座兩河交彙之處沖刷而出的一處黃土台塬,但是經由唐人軍民協力,硬生生建造處一座易守難攻的城池,且迅速将其發展成爲整個西域的核心、絲綢之路上的節點,短短十餘年間便興旺繁榮。
搞建設,唐人天下無敵。
不過突厥人固然羨慕唐人這等從無到有開創繁榮的本事,卻絕不會去學。突厥人自幼生長于馬背之上,弓馬娴熟性格剽悍,何需去學習文字算術一輩一輩的積攢底蘊,數代甚至十數代之後才能迎來厚積薄發?
既然唐人善于創造,能夠在這樣的不毛之地硬生生建起一座城,且将其晶瑩的興旺繁榮,突厥人隻需騎着馬、挽着弓、拎着刀來搶就是了……
下等人才會勞心勞力的去建造,似突厥這等上天眷顧之民族,隻需等着别人費心費力的建造完成再去搶來就行了。
三人向前走了不久,迎面便有一隊騎兵自街巷另一側緩緩走來,當先小跑着的正是剛才城門外負責搜查行人商旅的兵卒。那兵卒向這邊指了指,又與馬上人說了兩句,這才避到路旁,沿着商鋪的牆根小跑着回去城門處繼續當值。
兩方人馬都駐足而立,相互審視。
身邊兩名親衛早将手搭在厚厚的棉衣下藏着的彎刀刀柄上,隻待發現半點不妥,便會沖上前去拼死斬殺,爲阿史那賀魯争取逃走的機會。
阿史那賀魯卻渾然不懼,勒着缰繩向前兩步,微微擡起下巴,露出鬥笠下鷹隼一般的雙目,冷冷道:“素聞唐人知禮好客,在下頂風冒雪而來,該不會就在這大街之上商談吧?總該找個地方坐坐,吃幾口肉,喝一壺酒。”
對面爲首一人身着唐軍軍服,聞言微微一愣,旋即颔首道:“正該如此,請。”
言罷一撥馬頭,當先走入旁邊一條小巷。巷子裏積雪甚深,戰馬緩緩前行,繞了個彎,又前行一段距離,才在一座門前停下,翻身下馬,在門上敲了幾下,待到門開之後,沖着後邊跟上來的阿史那賀魯抱拳道:“請。”
阿史那賀魯在馬背上左右張望一番,便反身下馬,毫無遲疑之色的大步走入院中。
門庭不大,但是進門之後才發現院子居然不小,此刻地上的積雪已經掃了一遍,未有剛剛落下的薄薄一層,一行人盡皆進了院子,大門方才關上。其餘人等被院中仆人引着去了兩側廂房,馬匹拴在院子裏的拴馬樁上,阿史那賀魯則被請入正堂。
堂内地方不大,但窗明幾淨,地上鋪着木質地闆,脫掉靴子踩上去很是溫熱,顯然燒着地龍。
見到他進來,正跪坐在案幾前的三人相繼起身,大家相互見禮。
阿史那賀魯摘掉鬥笠,露出滿是絡腮胡的方正臉膛,一雙鷹隼一般的眼眸自面前三人面上一一劃過,方才拱手,操着一口生硬的漢話:“阿史那賀魯,見過諸位。”
當先一人身材适中、不胖不瘦,年歲大概在四旬上下,相貌清癯,隻是額頭一道刀疤自發際線蔓延至眉鋒眼角,使之看上去多了幾分冷厲剽悍之氣,還禮道:“交河城守将侯莫陳燧,見過将軍。”
他身邊一人大抵在三旬左右,三绺長髯,面相周正,望之氣度不凡,微笑着拱手道:“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長孫明。”
阿史那賀魯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一會兒,緩緩颔首。
最後一人身材修長,原本應當面相俊朗,隻是額頭、臉頰皆有兩處創傷,深可見骨,使得整個人看上去頗爲猙獰,淡然道:“在下長孫漢。”
阿史那賀魯先是一愣,旋即雙目精光暴閃,死死盯着長孫漢看了一會兒,方才長笑兩聲,連連颔首:“好,好,長孫家的算計,當真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