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殺俘不祥。
古時候生産資源落後,導緻繁衍生息成爲一國之首要問題,國君最主要的任務非是稱王稱霸,而是考慮如何讓治下的百姓活下去,所以人口從來都是衡量一國之強弱的最重要指标。
曆朝曆代,對于人口的重視都無以複加。
每每天災頻仍,導緻屍殍遍地人口銳減,都是王朝傾頹之時,甚至末路不遠。
故而,無論儒墨法道諸子百家,都大肆宣揚“殺俘不祥”,并且與社稷宗廟相引申,使得每一位帝王都對殺俘心生忌憚,若是罔顧天意,則天怒人怨,遭受極其嚴重之“天譴”。
神奇的是,那些“不遵天命”恣意殺俘之人,的确往往得不到好下場……
秦将白起長平一戰坑殺趙國降卒四十萬,一舉将當時可以與秦國抗衡的趙國打斷脊梁,自此再無與秦國争鋒之實力,然則立下如此赫赫戰功的白起最終卻被秦王賜死,難得善終。
西楚霸王項羽巨鹿之戰坑殺章邯二十萬降兵,結果“自斷天命”,大好河山最終被漢王篡取,自己也落得一個垓下被圍、十面楚歌,烏江之畔自刎身亡之結果。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所以此刻蘇定方言及将降卒之中的老弱病殘坑殺,立即遭到衆人反對。
李績蹙眉道:“大唐威臨天下,澤被四海,若是殘殺俘虜定然使得胡族蠻夷升起同仇敵忾之心,對于大唐于蠻夷之地的統治多爲不利,還請陛下三思。”
大唐與蠻夷不同。
曆朝曆代,漢人的志向都是開疆拓土,将蠻夷之地納入王朝之版圖,使其民衆受華夏文明之教化,進而融入華夏。而蠻夷茹毛飲血不懂王化,發動戰争隻爲争奪生存之空間、物資,故而所至之處殺戮甚重,燒殺擄掠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入寇中原也從未想過坐擁江山飲馬江南将漢人盡數奴役,而隻是搶一波便遠遁千裏。
文化之差異,導緻戰争發起之初衷完全不同。
漢人對于土地之執着遠在胡族之上,每征服一地想的是如何長久的統治下去,故而要施以仁政,非是殘酷之殺戮鎮壓。
胡族征伐攻戰隻爲掠奪,故而燒光殺光搶光之後,迅即退回邊塞草原,才不管攻伐之地如何……
一直跟在李二陛下身後的諸遂良忍了又忍,才被李二陛下教訓過一通,使得他深知官場之艱難,處處都是大坑,一不小心掉進去便是萬劫不複。然而此刻聞聽蘇定方理直氣壯的想要殺俘,終于沒能忍住。
他須發倒豎,怒聲道:“大唐以仁德治國,吾等受聖人之教化,自當仁愛世人。蠻夷未曾得聞聖人之道,故而不識廉恥、茹毛飲血,大唐統治其地自當使其沐浴儒學之光輝,懂禮儀、知仁義、曉孝悌!唯有王道教化方可使蠻夷之輩一心向我,豈能如你一般動辄舉起屠刀,以殺戮鎮壓?簡直荒謬絕倫、殘忍霸道!”
此言一出,在場諸将盡皆面色一僵。
一群刀頭舔血大半輩子的武将當中混進來這麽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家夥,就猶如一群老虎當中摻雜了一隻兔子那麽鮮明耀眼、格格不入……
大家不同意殺俘,皆是因爲“殺俘不祥”,誰也不想殘殺俘虜使得噩運降臨自己身上,再者也同意李績的觀點,一旦大肆殺戮俘虜,會使得平穰城那邊的高句麗守軍泛起同仇敵看之心——既然戰敗也是死,何不全力一搏死在戰場上?
可是諸遂良的理論就純屬扯淡了,蠻夷之所以是蠻夷,正是因爲他們毫無禮義廉恥道德仁義之心,這些家夥有娘就是娘,你強盛的時候卑躬屈膝搖尾乞憐,等你衰弱的時候,立即化身猛獸一口一口将你身上的血肉咬下來裹腹。
這些蠻族野性難馴,所爲的聖人教訓、王道之威,在他們眼裏連一隻羊腿都不如……
李二陛下想要阻止諸遂良已經來不及,心裏無奈歎氣,這家夥學問是頂好的,字也寫得好,可就是這個性格簡直就是個憨憨……
果不其然,一旁默不作聲的程咬金咧開嘴笑了笑,道:“陛下,高句麗覆亡之後,其國土盡皆納入大唐之版圖,自然也要遵循安南、倭國等地之政策,自國内征召儒家學子趕赴各地籌建學舍,教授當地百姓儒家經典,此正合諸黃門之言論……不如便讓諸黃門負責高句麗一地之儒家學舍吧,既然諸黃門自信能夠教化蠻夷,何不成人之美?若是将來所有高句麗人都能夠懂禮儀、知仁義、曉孝悌,實在是功德無量!”
諸遂良登時面色一變。
開什麽玩笑?高句麗之地本就氣候酷寒、貧瘠窮困,這一仗打完更是屍殍遍地、山河破碎,沒有個百八十年難以恢複元氣,自己若是來到此地,那得吃多少苦?
更何況教授蠻夷這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需要持之以恒,别聽他自己說什麽教授王道、感化儒學,但是他自己也明白,沒有個三十年五十年不一定見效,自己今年已經年逾四旬,這年頭活到七十歲都可稱爲“祥瑞”,難不成自己要客死異鄉,一把骨頭埋在着貧瘠的高句麗?
未等他出言推脫,李績也颔首道:“諸黃門知識淵博、學貫古今,乃是當世有名的大儒。若是能夠承擔起教化高句麗民衆之責,定能夠使得漢家文化廣爲傳播,功在當代、利在千秋。故而,臣附議。”
諸遂良差點想要破口大罵,娘咧!不過是随意說說話,怎地被你弄得好似廷議一般,還“附議”……
孰料李績話音剛落,蘇定方也颔首道:“臣附議。”
薛萬徹如今算是徹徹底底的房俊一黨,對于房俊頭号“打手”蘇定方自然亦是“愛屋及烏”,認定是一路人,他不明白什麽王道教化,隻知道自己站在蘇定方這一邊就是支持房俊,故而颔首:“臣附議。”
阿史那思摩得了薛萬徹指點“降将之道”,深以爲然,覺得這是自己的貴人。且這些時日以來兩人頗有些相逢恨晚、情投契合,平素玩得開心,打仗的時候也很是合拍,當即毫不猶豫的表達對薛萬徹的支持:“臣附議!”
諸遂良:“……”
他感覺自己哔了狗了,不過是随便發表一下看法,怎地就要下半輩子發配高句麗教授王道這個地步了?
他此刻腸子都快悔青了,很不能将先前說的話塞回肚子裏,隻能可憐巴巴的看向李二陛下:“陛下……”
李二陛下腦袋疼,恨不能将這個蠢貨一腳從馬背上踹下去。
早告訴你了别說話别說話,這張嘴怎地就憋不住呢?得咧,這就是亂說話的下場,所有人都看你不爽了……
雖然心裏恨不能将這個蠢貨幹脆發配高句麗了事,但心裏終究舍不得,身爲帝王,九五之尊,看似手執日月富有四海,但是想要尋一個諸遂良這等學識淵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近臣”也着實不易。
原本房俊那小子也有些“近臣”的天賦,阿谀奉承溜須拍馬的功夫都不在諸遂良之下,時常将自己伺候得甚爲開心,但是自從魏徵死掉之後,那小子似乎就有往“诤臣”方向轉變的趨勢,開始頂撞自己,讓人不爽。
所以他舍不得将諸遂良丢在高句麗這個苦寒之地,隻得和稀泥道:“這件事容後再議……蘇定方,大家覺得殺俘不祥,你可還有什麽好辦法将這些俘虜押送回去?”
大規模殺俘是肯定不行的,對于大唐、對于他這個皇帝的聲譽損害實在是太大,他可不想弄一個“殘暴之君”的帽子戴在頭上,被史官寫入青史之中,受到萬世唾罵。
蘇定方想了想,道:“辦法倒是還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