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男生半夜回到城中,在大莫離支府自己的房舍之輾轉反側,一夜無眠,心中擔憂着自己的性命前程,直至天明時分,方才朦朦胧胧的入睡。
隻是剛剛入眠,便聽到外頭的更夫敲響了五更的梆子。
睡的極淺的淵男生瞬間醒來,披了一件衣裳,到外頭讓侍女服侍着洗漱一番,換了一身官服,坐在廳中享用早膳。
一個府中的心腹走進來,低聲在淵男生耳旁道:“剛剛府門剛開,二郎便進了府門,直抵家主的書房。”
淵男生一愣,放下湯匙,蹙眉道:“父親的書房,他豈能去得?”
那心腹不語。
沒人有膽子私自進去淵蓋蘇文的書房,因爲淵蓋蘇文開府建衙,一直在府上辦公,書房之中皆是機密材料,稍有洩露便是了不得的大事。
淵男建既然堂而皇之的進入書房,那就隻能是得到了父親之允可。
那可是連他這個世子都不被允許進入的中樞重地,此舉代表着什麽,已經不言而喻……
淵男生面色一片鐵青,既有着世子之位即将不保的惶恐,更多的卻是憤怒!
自己的母親是高句麗王族之女,淵蓋蘇文雖然繼承了家族的“大對盧”之職位,然而權勢卻并不如如今這般顯赫。正是因爲有了母親的緣故,淵蓋蘇文得到高句麗王室之信任,才使得權勢飛速膨脹,最終反噬榮留王高建武,虢奪高句麗之軍政大權,成爲高句麗實際上的控制者。
然而母親病故之後,淵蓋蘇文便将妾室扶正,倍加寵愛,那便是淵男建的母親。
而他淵男生沖齡即被扶立爲世子,這麽多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白天黑夜的替父親處理公務、族務,固然天資差了一些,可是朝野上下、阖族内外,誰不稱贊自己一句“賢良”?
如今,卻要扶持二弟上位,從而不管自己的死活。
虎毒不食子,世間豈有這等冷酷無情之父親?
淵男生半點食欲也無,冷着臉起身,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
房中仆從不敢多言……
出了廳堂,淵男生穿庭過院,大步流星來到父親書房之外,門口兩個小厮急忙攔住,賠笑道:“世子,沒有家主的允可,不得進入書房……”
“滾開!”
淵男生暴喝一聲,上前兩腳将兩人踹到一旁,又一腳“砰”的一聲将房門踹開,大步入内。
他這二十年,都未有這般暴怒,所有積攢的委屈、惶恐、憤怒,都在這一刻徹底的發洩出來。
“呃……兄長?不知是誰惹了兄長,發這麽大的脾氣?”
書房内,正在窗前書案之後翻越什麽的淵男建被踹門聲吓了一跳,正欲喝叱,一擡頭便見到淵男生一臉怒火的走進來,急忙起身見禮,而後驚詫問道。
淵男生上前,怒視淵男建,一字字道:“如今你被父親寵信,是不是覺得我這個兄長實在礙眼,恨不得我立即暴斃在你眼前,好讓你能夠盡快繼承世子之位?”
淵男建一臉莫名其妙:“兄長這說得哪裏話?世子之位誰屬,那是父親需要考量的事情,小弟如何能夠左右父親的意志?當然,也不瞞兄長,若是父親讓小弟繼承世子之位,自然坦然受之……不過你我雖然非是同母,卻也是親兄弟,都留着淵氏一族的血脈,縱然将來繼承了世子之位,也必定友愛兄長,斷不會行下那等狼心狗肺之事。況且,如今父親也并未許諾小弟繼承世子之位,他對兄長雖有不滿,卻也未到非得廢黜不可之地步。”
眼見這個狼心狗肺的家夥在自己面前演戲,淵男生怒不可遏,戟指怒道:“還說父親沒有許諾于你?若是如此,豈能任你進入這書房!”
淵男建恍然大悟:“哦,原來兄長發怒是因爲這個?那你可誤會了,父親昨夜将‘王幢軍’之指揮權交給小弟,命小弟今日前來書房取走一應賬簿、文書、檔案,以便即刻前往牡丹峰軍營接手‘王幢軍’,并非是允許小弟此後在此辦公。”
說着,他揚了揚手裏厚厚的一疊賬冊文書,一臉無辜。
淵男生怒哼一聲,罵道:“放屁!‘王幢軍’乃是父親之根基所在,既然交到你手裏,豈不代表着世子之位已經決定傳給你?偏要在這裏跟我裝模作樣,真真是虛僞無恥!”
“兄長這話就不講理了,”
淵男建将手裏的賬簿放在書案上,兩手一攤,得意笑道:“大莫離支這個官職是父親一手所創,淵氏一族亦是因爲父親才這般壯大,既然父親要一并交到小弟手裏,誰又能反對?反正小弟是沒那個膽子的,兄長若是不滿,自去尋父親理論,就隻怕兄長不敢。”
他面上似乎恭敬,但神情輕挑,字字句句都是在挑釁,氣得淵男生怒發欲狂,卻也無可奈何。
正如淵男建所言那般,他哪裏敢去找父親理論?
說不得父親惱怒之下,幹脆将他打殺了事……
怒氣沖沖的指着淵男建的鼻子,唾罵道:“無恥之徒!就如你那卑賤的母親一樣,隻憑借低賤的手段籠絡父親的歡心,終有一日被父親識破你的龌蹉心思,看你如何好死!”
淵男建也冷下臉,冷笑道:“你是兄長,縱然辱我,我亦不與你計較。可若是再敢辱我母親一句,咱們兩個便不死不休!”
他身強力壯,塊頭簡直能将淵男生撞進去,武力值根本不是檔次。
淵男生面色一變,有些心虛,知道若是當真将淵男建這個混賬惹急了,說不得真能拿刀子給自己宰了,這厮根本就是六親不認的畜牲。
心裏發虛,隻能撂下狠話:“休要得意,咱們走着瞧!”
轉身怒氣沖沖的離去。
看着淵男生的背影消失在書房門口,淵男建臉上的怒氣隐去,回頭看了看桌上的賬簿、文書,冷笑了一聲,低罵道:“蠢貨!”
……
淵男生從書房出來,返回自己的住處,狠狠的摔了幾件瓷器,吓得仆從侍女戰戰兢兢,大氣兒也不敢喘。
又挑刺兒發作了幾個仆從,使人用闆子打了一頓,似乎怒氣宣洩了一些,淵男生這才換上官服,出門辦公。
隻是一上午都陰沉着臉,吓得府衙中的官吏提心吊膽,不敢招惹。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淵男生尋了一個由頭離了府衙,讓人備好馬車,乘車直接由七星門出城,來到安鶴宮城,面見長孫沖。
軍營之内,見到長孫沖之後第一句話,淵男生便肅容說道:“‘王幢軍’之駐地,在牡丹峰!”
長孫沖愣了一下,忙問道:“世子如何得知?”
淵男生見到左近無人,便低聲将早間之事說了,末了說道:“淵男建大抵是一時倏忽,并未意識到自己吐露了‘王幢軍’之駐地。仗着父親的寵愛,這厮無法無天,根本不将我這個兄長放在眼裏,若是他異日當真繼承世子之位,我必然死無葬身之地!”
說到這裏,已然是咬牙切齒,痛恨不已。
長孫沖将淵男生讓到裏間,兩人對坐,這才蹙眉問道:“會不會有詐?”
自己明裏暗裏查訪多時,對于“王幢軍”之動向都一無所得,眼下卻輕而易舉的被淵男生查知,這未免來得太過容易,讓他心生疑惑。
淵男生卻道:“斷然不會!拿畜牲有勇無謀,蠢得厲害,焉能有此心機?那會兒正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志得意滿,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的謀算。”
長孫沖無語。
正是因爲你太蠢,所以淵蓋蘇文甯願廢長立幼,将世子之位交給淵男建。如今你卻還嘲笑人家淵男建愚蠢?
呵呵,淵蓋蘇文英雄一世,孰料卻生出兩個這般愚蠢的兒子,縱然此番能夠守得住平穰城,但一生功業最終亦要落得風吹雨打去,真真是諷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