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門閥對于利益的渴望與貪婪,嚴重制約了皇權的一統。然而各方掣肘、相互勾結,即便雄才大略如李二陛下,亦不得不予以妥協。
看似數十萬大軍橫行遼東,但是李二陛下知道,一旦自己的決定不利于那些門閥世家的利益,軍隊之中頃刻間就會産生抵觸之情緒,導緻軍心不穩、士氣大跌。
門閥之禍,可見一斑,愈發使得李二陛下打壓門閥之心更加堅定。
但那總歸是以後的事情,至少在眼下,他隻能妥協……
深吸一口氣,強自壓抑着心中的憤怒情緒,微微颔首,對李績說道:“懋功思慮穩妥,就依你之見吧。”
李績自然知曉李二陛下的心思,遂輕聲道:“欲将取之,必先予之,此世間之至理也。此次東征,自然是諸家門閥攫取功勳之時,卻也是陛下宣示寬宏心懷之機會。再是貪得無厭,卻也沒有誰是傻子,誰都明白自此之後,陛下仁至義盡,若是再想阻礙陛下一統皇權,就得掂量一番那後果是否他們所能夠承受。待到東征結束,功勳一家一家的分下去,大部分門閥都會心滿意足,少許欲壑難填者想要攪風攪雨,卻也沒人跟他們作死,陛下大可輕松騰出手來,逐一收攏權力。”
總之一句話,您還得忍忍。
世家門閥都認爲這是往後百年之内最好的獲取功勳的機會,正指着這一仗獲取功勳加官進爵,以之傳承子孫呢,您若是斷了大家獲取功勳的機會,豈能部心生怨憤?
屆時各懷心思,軍心不穩,則大大不妙。
誰都知道此戰過後,陛下必然會對世家門閥予以打壓,大家也都有了心理準備,無論自願或是被迫總會退一步。到時候再拉攏一批、打擊一批,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完全沒必要在這個時候火冒三丈,拿那些個門閥開刀。
畢竟,東征之勝利,才是重中之重……
李二陛下對李績還是非常信任的,除卻這厮時不時的“裝死”之外,樣樣都能做得不錯,無論軍事亦或内政都抓得起來,也算是當世名臣了。
他本就不打算在軍中大動幹戈,隻是有些意氣難平,此刻聽了李績的勸慰,心中那一絲火氣也漸漸消散。
九五之尊,自然不能被情緒左右,當以大局爲重。
眼下何爲大局?
自然是東征,不僅要确保東征之勝利,以使他個人之威望攀至巅峰,更要盡快覆亡高句麗,以圖班師回朝,确保關中之安穩。
無論是高句麗攻而不可,亦或是吐谷渾入寇關中,這都是他絕對無法接受之現實……
當即颔首道:“朕知曉輕重,懋功要盡快整頓軍隊,快速南下。關中形勢危急,房俊固然率軍出鎮河西,但是兵少将寡、形勢不利,萬一全軍覆沒,則關中危矣。”
李績颔首道:“陛下放心,微臣已經下令各部整頓,最遲後日一早,便可南下攻略鴨綠水沿岸城池,搶奪渡口,渡河南下。隻不過……”
他欲言又止。
李二陛下笑道:“你我雖然分屬君臣,實乃袍澤之情,此等私下場合,有什麽話語盡可直言,毋須忌諱。”
李績一咬牙,起身離座,然後單膝跪地,低着頭,沉聲道:“請恕微臣鬥膽,向陛下進谏!陛下,丹汞之毒,如今已然愈發明顯,不少道家名宿已經先後證實此事,久食傷身,積弊難返!陛下乃天下之主,身系萬民,還請珍愛身體,勿要繼續服食那等藥物,以江山社稷爲重!”
古往今來,修煉長生都是帝王最爲推崇向往之道,畢竟已經掌握了人世間的至尊權利,誰又不想千年萬年的延續下去呢?
故而,勸谏皇帝放棄修仙之道,實在是費力不讨好的事情。
若是遇到一個昏君,甚至會以爲臣子是故意讓他修不成仙,無法千秋萬載,一怒之下殺人亦不爲過……
隻不過近些年已經逐漸有人之處丹汞之中存有劇毒,短期之内服食尚且不顯,但是長久服食,會使毒素深及髒腑,藥石難救。
但也隻是推測而已,并無實證拿得出來。
所以信與不信,全在于個人……
李二陛下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繼而面色陰沉,将茶杯緩緩放下,一雙尚存血絲的眼眸狠狠的盯着李績。
李績單膝跪地,不敢擡頭。
李二陛下固然不似桀纣那樣的暴虐之君,但是殺伐決斷、性格剛毅,絕對不容許自己的臣子挑釁自己的權威。
服食丹汞是自取死路?
無論真假,那簡直就是在罵皇帝“昏聩無能,善惡不辨”!
好半晌,李二陛下方才慢悠悠問道:“誰跟你說,朕服食丹汞之物?”
李績偷偷咽了一口唾沫,道:“回陛下,無人跟微臣說及此事,隻是微臣胡亂猜測而已。”
“哼!”
李二陛下冷哼一聲,不滿道:“揣測君心,你可知是何罪?”
李績道:“微臣知罪。”
事實上,《貞觀律》中根本就沒有“揣測君心”這一條罪名,何來知罪一說?不過古往今來,作爲人間至尊,皇帝都是至高無上的存在,本身更是牽扯了不可計數之利益,誰揣摩帝王的心思,誰就有不臣之心。
最起碼也是意欲逢迎帝王、利用帝王……這是帝王最爲讨厭的。
試想,作爲人間至尊,結果自己的心思被臣子們猜個通透,一言一行都落在臣子的眼中,甚至由此展開各種各樣的算計,使得帝王如同傻子一般被臣子利用,這是何等之屈辱?
再是胸襟似海的帝王,也受不得這個。
就在李績心中惴惴,自認爲固然不會被李二陛下砍頭,卻也難逃責罰之時,卻聽到李二陛下沉聲道:“此事勿要在此提及,無論朕之面前亦或身後……你的職責便是協助朕指揮調度大軍攻伐高句麗。行了,平身,退出去吧。”
“喏。”
李績毫不猶豫,起身後退三步,繼而轉身走出中軍帳。
若是換了魏徵在此,那必然是要李二陛下給出一個承諾的,無論以前是否服食,往後必須禁止。
李績自然不是那樣剛烈秉直的個性。
在他看來,既然自己已經進谏,就意味着服食丹汞之事已經非是秘密,最起碼朝廷重臣之見已經相互知曉。既然如此,聰明果決如李二陛下,自然應當明白一旦這件事沸沸揚揚無休無止,會帶來怎樣的後果。
但凡李二陛下有幾分堅韌之意志,都一定會杜絕丹汞,不再服食。
如此方爲人臣進谏之手段,何必非得要似魏徵那般鬧得急頭白臉、不依不饒?
若是換一個昏聩之君,一刀将魏徵殺了,自身的錯誤也未必改;似李二陛下這般睿智之君,隻需點到即可,自然明白如何取舍。
大家都是聰明人,說話辦事自然要委婉一切,沒必要弄得撕破臉皮,搞得大家都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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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穰城。
長孫沖一身甲胄,騎在馬背上,遙望着滾滾浿水奔騰不休,河面上舟楫相連,岸邊的平穰城繁華富庶,行人商賈絡繹不絕。
固然比不得中原雄城之巍峨險峻,卻也當得起遼東第一城的贊譽。
淵男生亦是一身戎裝,陪在長孫渙身側,手裏馬鞭指着平穰城東北方向的那一片山麓,笑道:“安鶴宮就在大城山南麓,長孫公子得父親之信任,委以屯守安鶴宮,護衛平穰城之職,實在是可喜可賀。”
長孫沖嘴角抽了抽,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娘咧!
老子隻是想要潛伏在平穰城,以便獲得淵蓋蘇文之信任,以此竊取軍機向大唐通風報訊,誰料想事到如今,居然稀裏糊塗的“認賊作父”?
簡直吃了蒼蠅一般令人惡心……
揮了揮馬缰,道:“走吧,卑職第一天赴任,還是勿要遲到爲好!”
言罷,一夾馬腹,胯下戰馬便向前奔跑起來。
淵男生也緊随其後,帶着一衆大莫離支府中的親兵部曲,直奔山腰處的安鶴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