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信仰,即可無懼生死。
對于跨越一千幾百年時光逆流而來,曾經感受過漢唐榮光的房俊來說,大唐就是他的信仰,他願意爲了這個帝國奉獻一切,哪怕是血灑疆場、馬革裹屍。
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冥冥之中,或許他能夠來到這風物繁茂的大唐,就是爲了做一些事,改變一些東西。
誰又能說得清呢……
辭别李承乾,房俊帶領親兵部曲直接來到城西開遠門,彙合右屯衛兵卒。
尚未彙合,便見到城門外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擠滿了前來送行的百姓。右屯衛兵卒皆是關中子弟,如今離鄉背井出鎮河西,又是面對強敵前途未蔔,故而家中父母妻兒親朋故舊盡皆前來相送。
所以此刻開遠門外哭聲四起,一片愁雲慘霧。
誰都知道右屯衛此去河西鎮守,将會面對吐谷渾數萬鐵騎的沖擊,能否旗開得勝實屬未知。即便最終能夠擊潰敵寇,可是出征的将士又能有幾人安然返回家中?
古來征戰幾人回。
勝利或者失敗,都要消耗無數兒郎的性命,他們的父母、妻兒,将不得不面對痛失親人的悲怮,父母無人養老送終、妻兒無人贍養守護。然而家國之危難,卻需要一個個熱血奔騰的健壯二郎去守護、去犧牲,正是二郎們血染疆場、橫屍域外,才換來家國安甯、安居樂業,才能讓父母妻兒幼有所養、老有所依……
今日一别,或成永訣。
關中漢子面對戰争從來都不曾膽怯認慫,流血戰死亦是等閑,然而每次出征,他們卻都會爲了那些即将踏上戰場,拼死力戰馬革裹屍的兒郎們折一枝柳、掬一捧淚,祝願他們能夠活着回來。
即便馬革裹屍,魂魄亦能回歸鄉梓……
房俊心情有些沉重,策騎上前與兵卒彙合,面對四周密密麻麻的百姓,沒有寬言安慰,也沒有說什麽壯懷激烈的話語,隻是默默的打馬前行,麾下各級軍官将兵卒約束起來,大軍開拔,向西而行。
百姓們跟在軍隊後邊依依不舍,不少老妪悲怮哭泣,聲傳四野。
右屯衛卻兩萬兵卒卻頭也不回,沉默的邁着步子,順着官道向着西方大散關方向迅速前行。
烏雲蓋頂,旌旗漫卷,馬蹄聲沉悶雄壯,滾滾如雷。
*****
遼東,安市城。
微風起伏,小雨瀝瀝。
李二陛下負手利于土丘之上,頭頂的蓋傘遮擋雨水,但是滴落地面的雨水卻打濕了衣袍的裙裾,鞋子上也沾滿了黃泥。
而在他面前,無數唐軍兵卒厮殺聲震天,冒雨踩着泥濘的地面,越過填平的護城河,向着半山腰處的安市城發動狂攻。密密麻麻的兵卒填滿了城牆下的地面,無數雲梯架設城頭,兵卒們攀爬而上,卻在臨近城頭的時候被城上丢下的滾木礌石擊落,比雨絲還要綿密的箭雨傾瀉而下,将唐軍一片一片射殺。
“轟!”
火藥炸響的聲音有些沉悶,一股黑煙騰起,安市城的城牆有一塊倒塌,将城上的高句麗兵卒炸飛,也将城下的大唐兵卒掩埋在碎石殘垣之中。
無數唐軍向着被炸毀的城牆缺口沖擊,卻被悍不畏死的高句麗軍死死擋住,雙方圍繞着倒塌的缺口反複争奪,唐軍即便人數占有優勢,卻難以攻破敵軍拼死抵抗,遲遲不能殺入城中。
未幾,在拼死力戰的高句麗軍身後,無數的石頭、磚瓦、木料被城内的軍隊迅速堆積起來,将被火藥炸毀的缺口填平,任憑與唐軍絞殺在一處的袍澤最終被隔絕在城外,漸漸被斬殺殆盡。
戰場之上,血肉橫飛,一派人間地獄之慘狀。
李二陛下雙目赤紅,布滿血絲,看着毫無進展的戰況,心焦如焚。
誰能想到,數十萬大唐虎贲狂攻安市城,居然一個多月毫無進展?兵卒折損數萬,軍中士氣低落,城牆被炸毀數處,但是安市城卻依舊巍然屹立,阻擋在大軍的面前!
眼看就到了八月份,遼東酷寒,秋冬來得甚早,若是不能在入冬之前攻陷平穰城,此次東征怕是亦如前隋一般虎頭蛇尾、徹底失敗。
區區高句麗,憑什麽能夠讓隋唐兩代帝王折戟沉沙、铩羽而歸?
李績站在李二陛下身邊,稍稍落後一步,身上披着蓑衣,目光凝重的注視着戰場,沉聲道:“此戰拖延太久,若是繼續僵持下去,勢必影響到戰争之進程,恐難以在入冬之前覆亡高句麗。陛下,狠下心,全軍狂攻吧!”
一旁的程咬金、長孫無忌等人聞言,嘴角都狠狠的抽了一下,悶聲無語。
安市城就這麽大,再多的軍隊也難以将戰場鋪開,如今的傷亡數字已經令大家趕到難以承受。若是全軍狂攻,勢必在擁擠的情況下造成傷亡的急劇上升,即便最終攻陷了安市城,那等損失是否在可接受範圍之内呢?
這可都是整個帝國最最精銳的軍隊啊,難道當真要在這區區安市城下,折損十餘萬?
那簡直就是整個帝國之痛。
尉遲恭也站在一旁,一張黑臉曆經數日苦戰,早就憔悴不堪,此刻單膝跪地,悲聲道:“陛下!兒郎遠征至此,遭遇挫折已然士氣低落,若是久攻不下,難免生出厭戰之情緒,屆時軍心不穩,後患嚴重!下令全軍強攻吧,微臣願親率敢死隊沖上城頭,若身死其中,便以命贖罪!”
他請纓攻城,接過将麾下兵卒折損過半,卻依舊未能殺入城中,導緻軍心士氣受挫,乃是大罪。
此刻他也發了狠,東征之前人人都将此戰視爲攫取功勳的良機,結果到了這安市城下卻撞得頭破血流。若是始終不能攻下安市城,那麽他尉遲恭就會成爲各方勢力未能如願攫取功勳的罪魁禍首,屆時淪爲衆矢之的,哪裏還有個好?
還不如以命相搏,置之死地而後生。
李二陛下看都不看他,依舊死死的注視着戰場的情況。
全軍攻城……其實就是不計傷亡得失,用任命填平面前的溝壑城牆,直至将安市城填平。
那得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眼下一個多月的狂攻已經造成數萬傷亡,若是全軍攻城,那等損失隻要想想,就讓李二陛下心裏滴血。
這可都是他的子民,是追随他前來遼東創立萬世不朽之功業的兒郎!
若是功業沒得到,反倒在此橫屍沙場、埋骨異域,他心中如何能安?将來回到長安,如何面對那些将兒郎送入軍中,死心塌地追随他的關中父老?
這樣的決定,即便是殺伐決斷如李二陛下,亦是難以狠下心來。
李績環視左右,揮手将附近的禁衛斥退幾步,在外圍警戒,這才上前到李二陛下身邊,低聲道:“陛下,眼下戰局已成騎虎,有進無退。關中形勢險峻,吐谷渾叛亂在即,吐蕃居心叵測、突厥殘部虎視眈眈,若是不能快速結束東征回援長安,微臣怕太子殿下力有未逮,很難守住關中。畢竟,朝中亦非是跳闆一塊,不知多少人心存龌蹉,待機而動……”
李二陛下目光凝重,面上毫無表情。
眼下局勢正是如此,數十萬大軍被堵在安市城下,使得唐軍進退維谷……當然,退是肯定不能退的。綢缪多年放才得以揮鞭東征,耗費了整個帝國之力,豈能畏敵不戰、知難而退?
那樣不僅他李二陛下将淪爲天下笑柄,更會名垂史冊,成爲古往今來最最昏聩平庸之帝王。
那是極好名聲的李二陛下絕對不能容忍的。
而長安一連數日無數信箋抵達,其險峻之形勢,李二陛下縱然身在遼東,亦可感受到其中之兇險。太子身處漩渦之中,即将掀起狂風驟雨,動辄有傾覆之禍,他如何能不心焦如焚?
隻是不計代價的狂攻安市城,依舊讓他難以委決。
損失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