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挺飲了口茶,放下茶杯笑問道:“郡王身在西域,最近可有家書寄回?郡王當年固然骁勇善戰、無往不勝,可到底悠閑享福了多年,西域氣候酷烈,還是要保重身子才是。”
李崇義笑着請韋弘表用茶,回道:“吾等宗室子弟,隻需陛下一聲令下,自當軍前效死,又何懼雨雪風霜?朝廷用人之時,父親自然要迎難而上。多謝太常卿挂念,數日前家父曾經來信,一切安好。”
韋挺颔首道:“那就好。”
對于皇帝來說,宗室是一個極其爲難的存在。
論忠心,自然沒人能夠與宗室子弟相比,畢竟“家天下”的制度傳承千年,一人爲帝,家族榮華。天下誰都可能造反推翻帝國,唯獨宗室不會,誰會自己推翻自己的統治呢?
所謂“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宗室子弟是皇帝最值得信賴的人。
然而一旦宗室子弟執掌兵權,最不安心的便是皇帝,因爲宗室子弟固然不會叛國,但若是篡位,那可比旁人更加便利……
所以就形成了一種尴尬,皇帝既要相信宗室子弟,因爲他們是最值得信賴的人。又要防着宗室子弟,因爲他們一旦想要篡位,往往事半功倍。
當年的江夏郡王李孝恭便是如此。
作爲宗室之中最能征善戰的一員,李孝恭追随李二陛下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論功勳宗室第一,無人能及,即便是名将李道宗亦要略遜一籌。
然而随着李孝恭的功勳越來越大,執掌的兵權也越來越甚,哪怕李二陛下再是胸懷四海,也不得不嚴加防備。
畢竟那個時候“玄武門之變”剛剛發生不久,爲奪帝位兄弟阋牆,連親生手足都反目相殘,更何況是李孝恭這個叔伯兄弟?
不過李孝恭是個聰明人,感覺到自己的兵權和功勳有可能形成“功高震主”之形勢,搞不好就會惹來李二陛下的猜忌,與其等着李二陛下削弱他的兵權,何不如自己主動将兵權交出?
于是,李孝恭主動請辭,交卸帥印,手中再不掌一兵一卒,整日裏斂财享樂,荒唐透頂。
以這種自污之方式,換取李二陛下之信任。
效果也是出奇的好,李二陛下明白了李孝恭的良苦用心,甚爲滿意,也接受了李孝恭的忠誠,對其極爲信賴。宗室之中,即便是荊王李元景,在李二陛下心目當中的信任度也不及李孝恭。
西域陡然生變,李二陛下首先想到的便是這個當年“宗室第一”的一代名将,派他前往安西都護府坐鎮,維系西域之安全,确保絲路之暢通,繼續大唐對于西域之管轄。
兩人又聊了幾句,韋弘表則坐在一側悶不吭聲。
李崇義看了看韋弘表凝重的神色,便笑着對韋挺說道:“太常卿今日前來,可是有事?若有,則但說無妨。咱們兩家素來交好,如今更結爲姻親,自當守望相助,攜手共進。”
韋挺瞅了韋弘表一眼,歎息一聲,道:“弘表,你将事情原委與世子仔細說說。”
“喏!”
韋弘表正了正身子,口齒伶俐的事情娓娓道來。
李崇義凝神聆聽,聽到韋弘光于京兆府大堂之上撞柱自盡,面色登時凝重起來。
先前府中家仆禀報說今夜長安四門緊閉,嚴禁出入,還在猜測到底發生了何事,卻原來是“百騎司”在調查韋弘光自盡之動機,而且必定已經有了一些眉目,否則“百騎司”不會悍然封鎖四門,鬧得長安城内人心惶惶。
等到韋弘表說完,李崇義才略微放心。
若京兆韋氏當真背地裏做下了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大逆不道”,那麽此刻最緊要的是斬斷一切與韋弘光的牽扯,毀滅證據,果斷而無情的将韋正矩等一幹被“百騎司”抓捕的本家子弟徹底抛棄,以免牽扯到整個家族,而不是不僅什麽都不做,反而四處求人說情,想把韋正矩從“百騎司”的大牢裏撈出來。
至于“故布疑陣”、“反其道而行之”之類的算計,在别人面前或許管用,但是在河間郡王府卻施展不出來。
因爲三弟李崇真便在“百騎司”效力,定然清楚韋弘光之死一案的前因後果,韋挺敢帶着韋弘表上門求情,就意味着京兆韋氏幹幹淨淨,絕對沒有牽扯進韋弘光之死背後的動機之内。
當然,世間之事,絕非清清白白就可以置身事外了。
韋弘光身爲韋家子弟,若是當真犯下大逆不道之罪行,京兆韋氏很難全身而退。
更何況京兆韋氏如今與晉王走得頗近,雙方暗地裏眉來眼去,一旦太子一系決心打壓京兆韋氏,搞不好就會用韋弘光之死,将京兆韋氏整個牽扯進去……
李崇義試探着問道:“太常卿今日前來,難不成是想讓舍弟想想辦法,洗脫京兆韋氏之嫌疑?”
若韋挺說“是”,李崇義立即就會下令逐客,絕對不回客氣半分。
“百騎司”下首偵查的案子,定然非比尋常,這個時候若是讓河間郡王府參與其中,那等同于将河間郡王府拉下水,甚至是推進這個足以讓任何人遭受滅頂之災的漩渦。
那樣以來,京兆韋氏就沒有将河間郡王府當作姻親,而是将水攪渾的犧牲品,李崇義還有什麽客氣的?
韋挺趕緊擺手道:“世子誤會了!韋弘光之死,背後到底如何,吾家中一概不知。如今‘百騎司’已然插手其中,到底韋弘光有罪無罪、死罪活罪,隻等着‘百騎司’公布便好。屆時無論朝廷如何處置,京兆韋氏絕無半分怨言!豈敢爲此讓河間郡王府摻合進去?老夫今日前來,隻是希望世子能夠看在兩家姻親的份兒上,若是‘百騎司’查明韋正矩以及一幹子弟與韋弘光之死盡皆無關,請世子能夠出面,向越國公讨一個人情,放過韋正矩,老夫令其親自去房府負荊請罪。若是韋正矩等人當真犯下罪行,則世子就當老夫今日沒有來過,那些子弟是生是死,皆由聖裁!”
倘若韋正矩當真參預進韋弘光之死背後的事情,人家河間郡王府豈肯摻合進去?他韋挺若是執意相求,那就是将河間郡王府往死裏得罪。
況且就算李崇義肯出面,也沒有那個力度能夠解決此事。
所以他将話語挑明,免得李崇義誤會。
李崇義這才松了口氣,但是旋即又蹙起眉毛,向房俊讨個人情,這事兒也不好辦啊……
河間郡王府與房家的關系非常好,時至今日,兩家還在諸多生意上有着合作,而這些生意給河間郡王府帶來源源不斷的财富,所以若說房俊乃是河間郡王府在朝中的第一盟友,亦不爲過。
正因如此,河間郡王府就更是要時時刻刻站在房俊一方,維護房俊的利益,而不是自己賣給京兆韋氏一個人情,然後讓房俊受委屈。
這有點強人所難了。
他踟蹰道:“按說,太常卿與房家父子的關系尚可,爲何不自己前去求個情,反而要舍近求遠呢?”
韋挺苦笑道:“老夫倒是腆着臉去了房府,隻可惜啊,越國公将老夫拒之門外,連見都不見。咱這張老臉呐,算是丢盡了!可是爲了族中子弟,又不能撒手不管,隻能厚顔前來郡王府上,懇請世子出面。若世子也袖手旁觀,老夫怕是要羞愧而死。”
李崇義無語。
您好歹也是太常卿,九卿之一,怎麽還說起這般滿是脅迫之意的話語?和着我若是不管了,您還得忌恨我?
然而心中固然不爽,但話說到這個地步,他還真就不能拗着不管。堂堂太常卿說出這樣的話語,幾乎将面皮丢在腳下了,若是拒絕,當真可能結仇。
李崇義隻得說道:“那晚輩就去一趟房府,但是越國公的脾氣怕是就連家父也鎮不住,若晚輩有負所托,還望太常卿見諒。”
讓他去房家說情可以,但他可不敢保證房俊就能賣他這個面子。
事實上,放眼朝堂,還真就沒幾個人在房二面前有那麽大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