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聞言,有些踟蹰,猶豫道:“這個……暫無必要吧?畢竟失火原因尚未查明,若是貿然便對一位統兵大将虢奪軍權,隻怕有所不公。萬一後續查明的确是意外失火,怕是不好收場。”
他還念着先前巴陵公主入宮請求之言,所以不欲這般嚴苛。
柴哲威乃是國公爵位,更是十六衛大将軍之一,地位極高。一旦虢奪其統兵之權,就意味着朝廷對于他的信任下降至極低,且認爲他在整件事中負有最主要的責任,事後必須經由三法司以及宗正寺的嚴厲審查。
一般來說,虢奪統兵大将的軍權,就意味着要從嚴、從重予以處置,隻要柴哲威在審查過程當中被發現有略微重要之失職,就極有可能遭受到降爵、罷職之懲罰。
他認爲柴哲威的确需要予以懲戒,但若是危及到爵位,又心中不忍……
蕭瑀蹙眉,語氣有些生硬,道:“殿下寬厚,自是臣等之福。然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朝廷法度豈能懈怠?無論左屯衛失火是有意爲之還是偶然發生,既然已經使得京畿震動、局勢緊張,那就必須要進行徹查、予以嚴懲。這等時候最是需要穩定人心,一絲一毫之疏忽都可能導緻局勢的惡化,一旦波及到東征戰事,則吾等罪莫大焉!左屯衛失火,京畿震蕩,柴哲威責無旁貸!”
馬周附和道:“不僅于此,還應當調集刑部、衛尉寺、大理寺三部官員聯合進駐左屯衛,徹查失火之真相,給朝廷、民衆一個交待。不然一旦謠言四起,受人鼓動,後果不肯設想。”
這話雖然也是在反駁李承乾,但實則卻是在爲李承乾考慮。
沒有人相信左屯衛這把火當真是“意外失火”,天下哪有這等湊巧之事?爲了逃避朝廷稽查,故意縱火毀滅賬冊證據,這種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會對朝廷的威信給于無與倫比的打擊。
李二陛下剛剛禦駕親征離開京師,就發生了這等目無法紀之惡劣行徑,沒人會說柴哲威膽大包天、應當予以嚴懲,隻會嘲諷太子殿下軟弱,缺乏威信。
而威信又是如何樹立?
畏威勝過懷德。
以恩德懷柔臣下,需要水滴石穿、持之以恒,讓臣下感受到君上的人品。殺雞儆猴卻是快速建立威信的最好辦法,逮住一隻雞殺掉,讓天下人都看到你殺伐決斷的魄力,誰敢不敬、誰敢不服?
尤其是眼下這等時候,殺一而儆百,最是好用不過。
某種程度上來說,柴哲威在這個時候跳出來,是李承乾樹立起威信的最佳時機……
李承乾颔首說道:“諸位愛卿之言有理……”
眼睛卻瞥着房俊,想要房俊能夠站出來支持他一下,懲戒柴哲威是肯定要的,但是他不想将這件事弄到危及其爵位的地步。
房俊卻耷拉着眼皮,對李承乾求助的目光視而不見。
世上從無完美,老實人上位就是有着這樣的弊端,心不夠狠,手不夠辣,遇事容易糾結猶豫難下決斷。
不過相對來說,眼下的大唐需要這樣一位仁厚的君主,帶領帝國這艘巨艦在已經開拓出來的航線上順風順水的前進,一切皆會水到渠成。而不是再來一位李二陛下那般雄才大略、英明神武的絕世雄主,可着勁兒的去折騰。
眼見房俊不打算幫襯自己,李承乾也無奈了,隻好繼續說道:“……既然如此,那便令柴哲威暫且交付軍權,連夜入城,待到明日政事堂裏,讨論左屯衛失火之事。”
“殿下英明!”
“如此甚好,柴哲威目無綱紀,正該以朝廷之名義予以懲處,懲前毖後,警醒朝臣切莫重蹈覆轍。”
一衆東宮近臣紛紛附和。
李承乾見到大局已定,隻得無奈認可,對一旁不言不語的李君羨道:“就勞煩李将軍親自跑一趟,将柴哲威押解入城,但是要令其穩定住左屯衛的局勢,萬萬不可生變。待到入城之後,也不必壓入大牢,暫且令其回府邸居住便是,明日一早,前往政事堂自辯。”
衆人對這等處置表示認可。
畢竟是國公之爵,又是一軍統帥、皇親國戚,必要的顔面還是要有的。若是不問青紅皂白直接投入大牢,不僅重重削弱了柴哲威的威望,更會使得朝廷看上去刻薄寡恩。
無論如何,左屯衛這一把火使得長安内外風聲鶴唳、劍跋扈張,今晚的戒嚴是不能取消的,所有人等的行動都要受到約束,确保萬一。待明日政事堂會議之後,再行讨論是否解除戒嚴,恢複如常。
對于各項可能又商議了一會兒,大臣們便紛紛告辭。
李承乾将房俊留下,卻沒有繼續待在麗正殿内,而是從後殿走出去,走了不近的距離,來到一處臨水的閣樓。
天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密的雨絲,空氣濕冷,令人精神一陣。
閣樓内沒有什麽雕梁畫棟、豪華陳設,隻是簡樸的一座所在,紅木地闆擦拭的幹淨铮亮,楠木的梁柱沒有什麽繁複華美的花紋,天然的木頭紋理卻透露着原始自然的舒适。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閣樓,自有身姿纖秀的小宮女端着熱水上前,服侍兩人洗臉淨手。
待兩人跪坐在窗前的地席之上,便有宮女點燃一縷檀香,将幾碟子精緻的菜肴和一甕白粥放在茶幾上,然後悄然退出。
李承乾道:“晚膳用得少了,有些餓,一起吃一口墊墊肚子。”
拿起筷子,又對房俊道:“有些悶,推開窗子吧。”
“諾。”
房俊起身将窗子推開,微風裹挾着幾滴雨水吹在臉上,沁涼醒神,閣樓外的一處潭水被屋檐下挂着的燈籠照着,水面因爲細密的雨絲滴落,泛起一層一層的漣漪。
回到茶幾前坐好,自己動手盛了一碗白粥,夾了一根翠綠的腌黃瓜,喝一口粥,吃一口小黃瓜,便覺得很是開胃。
李承乾則用筷子夾起一根醋芹放入口中,笑道:“以往總喜歡那些大魚大肉,食不厭精脍不厭細,但是這兩年見着那些山珍海味卻愈發沒胃口了,反倒是鍾愛這些清淡一些的小菜,連身上的肥肉都減了一些,平日裏精力也充沛許多。早晨再早起一些活動活動筋骨,一整天都精神百倍。”
房俊喝了口粥,颔首道:“平素的确應當注意養生,殿下看那些個道士高僧,幾乎不沾葷腥,跑到深山老林裏去修身養性,各個都活得長。不要因爲一時的口腹之欲,使得身體承受太多的負擔,有足夠的精力,才能做更多事。”
随意聊着天,每一會兒的功夫,幾碟子小菜和一甕白粥便被兩人瓜分幹淨。
宮女将碗碟撤去,又沏了一壺香茗奉上。
房俊擺手将宮女斥退,自己親手洗了茶杯,給茶杯中斟上茶水,淺淺呷了一口,問道:“殿下可是有何事交待?”
李承乾将茶盞捧在手裏,沒有喝,蹙着眉道:“明日政事堂會議,二郎認爲會否危及柴哲威的爵位?”
房俊無語,您還擔心這個呢?
宅心仁厚是好事,可柔憂寡斷就不可取了……
想了想,說道:“當初微臣奉旨組建京兆府,擔任京兆尹,曾将一幅字挂在值房之中,陛下聞聽之後,特意誇贊了微臣。”
李承乾道:“公生明,廉生威?”
房俊颔首道:“正是。吏不畏吾嚴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則吏不敢慢,公則民不敢欺。一府之府尹,與一國之儲君,其實并無太多不同,所秉持者,威信二字而已。與殿下共勉。”
李承乾搖頭苦笑,飲了一口茶水,感慨道:“孤又非是蠢貨,道理又怎會不懂呢?孤也知道要如何去立威,讓朝野上下盡皆感歎太子是一個殺伐決斷、賞罰分明的人。但是……孤不想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