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令狐修己将今日流傳的禦書房内“大戰”之情形向令狐德棻講了,令狐德棻捋着胡子半天沒回過神。
好半晌,令狐德棻才揉了揉臉,說道:“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饑餓,你去讓人準備幾個小菜送來,再燙一壺好酒。”
“喏。”
令狐修己不知道父親爲何這個時候吃東西,卻也不敢多問,趕緊轉身出去。
世家大族的廚房自然是二十小時有人待命,沒一會兒的功夫,幾個侍女拎着食盒來到書房,将幾樣小菜一一擺在書案上,又取出一壺好酒。
令狐德棻擺擺手,道:“都下去吧,讓大朗陪我就行了。”
待到侍女們退下,令狐修己掩好房門,回來坐在書案對面,給老父親斟上一杯酒,便見到老父親眯着眼睛,一口将一盅酒抽幹,品味片刻,長長的籲出口氣。
“痛快啊!”
一張枯瘦褶皺的老臉上,盡是歡欣舒暢之意,好似橫亘胸中多年的塊壘一朝疏浚,整個人都意氣飛揚起來。
令狐修己滿是詫異,心想不過是家中尋常的好酒而已,至于這般舒爽?
心裏想着,便也給自己斟了一杯,呷了一口,覺得也就這樣啊……
令狐德棻暢飲一杯,覺得所有郁悶似乎都得到消解。人生在世難免遇到頗多不如意事,遭遇之悲慘亦各有不幸,誰也無法逃脫。然而若是想要使得自己遭遇之不幸得到緩解,最好的辦法便是看到别人比自己更加不幸……
說不上幸災樂禍,也有些小人心思,但人非聖賢,誰又能當真光明偉大如天地般坦蕩?
自己當初被武媚娘折辱,一世英名掃地,淪爲天下笑柄,後來固然一朝頓悟,深居簡出着書立說,可心中又豈能當真毫無介懷呢?
說白了,有一半是境界提升不太在乎顔面,另一半則是自欺欺人罷了。
如今長孫無忌居然被房俊那個棒槌給打了,這等遭遇比之自己當年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心中豈能不感到舒爽暢快?
見到兒子居然在自己面前自斟自飲,頓時呵斥道:“不長眼睛的東西,還不趕緊給爲父斟酒?”
令狐修己連忙放下酒杯,給父親斟酒,又遞上筷子。
父子兩個你一杯我一杯,放懷吃喝。
許是喝了幾杯酒,又許是見到有人比自己更慘心情舒暢,令狐德棻指點兒子道:“你不去摻和吏部之事,做的不錯。如今兵部和吏部已經成爲太子與晉王競争角逐的戰場,但凡卷入進去的,要麽從此立下從龍之功,往後平步青雲直入中樞,要麽淪爲犧牲品仕途從此一蹶不振。吾令狐家紮根關中多年,先祖曆任瓜州司馬、敦煌郡守、郢州刺史,封長城縣子,曆經三朝直至當下,根脈底蘊自然非同小可,用不着如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那般爲了自家之前程博上一切、押上賭注,不成功便成仁。”
令狐修己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卻疑問道:“可若是吾家始終遊離于争儲之外,将來新君即位、寸功未立,豈不是要投閑置散、不得重用?”
中立派的好處是不會動辄覆滅于争儲的漩渦之中,可壞處就是誰也不會拿你當自己人,等到将來新君即位,論共欣賞之時,哪裏會有你的賞賜?
令狐德棻卻不這麽看。
吃了口菜,呷了口酒,指點道:“陛下如今之國策,是打壓世家門閥,扶持寒門子弟,而世家門閥之中,又以關隴爲最,畢竟關隴根深蒂固、勢力龐大,若是不予打壓,将來說不得有朝一日就會淩駕于皇權之上,陛下豈會容得?然而正是因爲關隴根深蒂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間便能徹底打壓,待到東征之後,陛下的策略必然會予以調整,打壓關隴的同時,必會予以分化。”
令狐修己道:“打一派,拉一派?”
“正是如此!”令狐德棻欣慰道:“天下權力之構架,首重平衡,如今世家門閥一分爲三,互相抵觸,互相鉗制,卻也互相依托。縱然将關隴連根拔除又能如何?此消彼長,沒了關隴,山東、江南便會趁勢進入朝堂,所作所爲與關隴之當初絕無二緻,陛下不會不明白這一點。所以關隴的存在是極有必要的,畢竟這曾是陛下起家之根基,打壓關隴的同時,又拉攏關隴内部的溫和派,這才是最爲正确的方式。”
令狐修己不解:“那陛下如何會認爲咱們令狐家是溫和派呢?”
“呵呵。”
令狐德棻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緩緩說道:“關隴一脈,多以軍功立身,禮數周、隋兩朝,無不手掌兵權,桀骜不馴。然自吾之祖父起,令狐家便與那些當世名儒一般鑽研經史子集,家中更是藏書無數,至吾父之時,已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詩禮之家。關隴始終不曾放手軍權,而吾家卻及早步入文學詩禮,與其餘各家格格不入,否則咱們家又何至于越來越被關隴各家所排斥?文武殊途也。文臣名滿天下、享譽春秋,然而空虛之名實則無用,唯武将手中之兵權才能令陛下忌憚。陛下既然分化關隴内部,又豈能放着咱們令狐家這等文學之名滿天下,手中卻并無半分實權的人家呢?”
分化乃是手段,目的是爲了控制,沒有誰家能夠比令狐家這種名滿天下、聲譽優隆,卻與關隴格格不入的人家更适合成爲“馬骨”。
隻要令狐家能夠徹底倒向陛下,成爲支持陛下削弱門閥政策的擁趸,必然影響整個天下。
如此見效快、副作用幾乎沒有的方式,陛下又怎會不去做呢?
令狐德棻又道:“所以你大可以穩着點,一定要記住,我們既不站太子,也不站晉王,我們隻站陛下,唯陛下之命是從。”
令狐修己肅容道:“兒子記住了。”
固然在太子與晉王之間難以取舍,支持誰、反對誰,一旦錯誤就會導緻不可測的反噬,那還不如幹脆直接站在皇帝身後。
這天下終究是李二陛下的天下,無論将來太子還是晉王登基,總不能怪罪咱家當年支持皇帝吧?
君臨天下、唯命是從,便是最大的政治正确。
此舉固然比不得從龍之功,但勝在安穩,能夠脫身于争儲的漩渦之外,否則令狐家這等毫無實權的家族,動辄便有傾覆之禍……
外頭有人在敲門,隔着門說道:“家主、大郎,趙國公親自過府,求見家主。”
書房裏,父子兩個面面相觑。
令狐修己奇道:“趙國公剛剛丢了顔面,不去想辦法找回場子,怎地跑到咱家來?”
令狐德棻捂着額頭,無奈道:“這老陰人是不肯讓咱們家逍遙自在啊,非得跟他綁在一起不可。罷了罷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你這就去前門迎接,爲父見他一見,看他到底想要如何。”
令狐修己趕緊起身,道:“那兒子這就将趙國公迎去正堂,父親不妨去梳洗一番,換一套衣裳。”
很長一段時間,令狐德棻都在書房裏吃睡,也不見外客,邋裏邋遢好似一個鄉間老農一般,這般情形去見長孫無忌,未免有些不敬。
令狐德棻卻搖頭道:“就将他帶到這裏來,爲父也毋須梳洗。”
令狐修己不敢多說,趕緊出了門,快步走向前門,将長孫無忌給迎進了大門,待到這書房來。
長孫無忌一身錦袍,步伐不緊不慢,氣度俨然,令狐修己在一側偷瞄了幾眼,見其頭上戴着一頂寬大的幞頭,遮住了前額,并未能見到傳言中受傷的額頭……
等到了書房門口,長孫無忌明顯一愣,看看令狐修己,蹙眉道:“令尊就在此間?”
令狐修己恭聲道:“家父自年前便在書房之中編撰《周書》,已然數月未曾出屋,還請趙國公見諒。”
“好說,好說。”
長孫無忌面色攏上一層陰霾,語氣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