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規矩的确是這樣一個規矩,可皇帝這種職業,什麽時候講過規矩,怎麽可能講規矩?
政事堂的大臣到底是皇帝的臣子,除去魏徵那等“頭鐵”之人,用性命前程去搏自己的一世清名,誰又肯當真将皇帝的旨意駁斥回去?
一般來說,皇帝如此盛怒,哪怕是旨意略有出格,政事堂的宰輔們也大多随着他的心意,并不會群起反對。
畢竟政事堂的權力來自于皇帝,皇帝可以賦予,自然也可以剝奪。隻要皇帝認爲政事堂的體制已無必要,完全可以乾綱獨斷,使得這一項制度形容虛設,更使得政事堂的體制名存實亡。
畢竟朝令夕改,一切皆由皇帝的旨意辦事,則政事堂的威嚴不在,便沒有繼續存在的必要了,所有事情再次如前朝那般移交到皇帝的禦書房即可……
這是肯定不行的。
李二陛下的确好大喜功,但也是少有的睿智之君,他知道一個人再是如何精明,也難免被自己的見識、情緒所左右,在某些重大事情上做出錯誤的判斷與決定。
自從他開府建牙至今,曆經無數兇險,深切懂得廣開言路、勇于納谏之重要,否則他何須忍受魏徵那麽多年?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眼界更有很大的局限,似秦皇漢武那般功蓋千秋之一代帝王,照樣做出過嚴重的錯誤。
想要避免出現那種錯誤,不是他自己如何謹慎小心就可以的,需要身邊的能臣、谏臣們出謀劃策,更要給予他們适當的權力。
如若一切事宜皆由乾綱獨斷,那麽絕對的權力必将使得自己剛愎自用,有些時候未必就能夠聽得進大臣們的谏言,必須以一種相對的強制性制度,來約束自己的權力。
權力依舊是皇帝的,但皇帝準許大臣們對于皇帝的權力做出限制,李二陛下認爲這才是最完美的制度。
似秦皇漢武那般乾綱獨斷不行,像漢獻、晉安那樣皇權旁落更不行,政事堂這種制度則剛剛好。
……
最爲重要的是,李二陛下從心裏并不打算當真将房俊奪爵罷職、充軍流放。隻不過他這兩年一直想要穩住關隴貴族,令其不至于在自己東征隻是搞什麽小動作,所以一直隐忍懷柔,頗多放縱。
如今東征在即,又豈能親手将大好局面打破?
所以他的暴怒一半真一半假,所謂的奪爵罷職更隻是做做樣子,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房俊這些年立下的功績有多少,帝國之所以有今日之繁盛強橫,除去長孫無忌、房玄齡等人打下的好底子之外,更離不開房俊這些年的南征北讨、廣開财路。
他對待試圖分散皇權的長孫無忌尚能做到懷柔隐忍,又豈能對甚爲喜愛的房俊刻薄苛責?
犯了錯就要接受懲罰,卻未必就一定要一撸到底……
此刻蕭瑀擡出政事堂的制度來頂撞他,令他有了機會下台階,卻兀自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怒道:“這天下還是不是朕的天下了?”
蕭瑀揉了揉額頭,恭聲道:“陛下乃天下之主,滿朝文武天下黎庶,莫不衷心敬佩,願爲陛下效死!然而政事堂的制度乃是陛下金口禦旨,豈能朝令夕改?既然有政事堂在,那麽就要依照政事堂的規矩來辦,房俊之罪責由政事堂商議确定,報請陛下允準。若陛下不滿政事堂之制度,大可予以裁撤,老臣無話可說。”
一直“事不關己”的李績這個時候終于開口:“陛下,朝廷自有法度,任何事都要遵循法度辦理,否則以人治法,則天下危矣。”
唐初的大臣們個個曆經戰火,皆乃人中之傑,固然對李二陛下敬佩服帖,卻沒有誰是毫無原則的應聲蟲,隻知道一味的讨好李二陛下從而丢了氣節。
固然不可能人人都如魏徵那般寸步不讓,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卻往往都很有骨氣。
法度之設立,就是爲了規範世人之準則,自然皇帝也要包含在内,遵紀守法。若是絕對法度有誤,那也應當先行予以更改甚至廢黜,卻不能用時則有、不用則無。
法律放在那裏不遵守,要來何用?
事事皆由皇帝之好惡一言而決,遲早天下大亂,社稷傾覆……
一旁的長孫無忌一手捂着腦袋,一手摁着胸口,即便心中怒極,卻也知道李二陛下隻是做做樣子,絕對不肯将房俊奪爵罷職、充軍流放,所以他幹脆也不吱聲,等着李二陛下自己演戲。
李二陛下自然不肯嚴厲處罰房俊,但是這厮在禦書房裏毆打長孫無忌,若是輕飄飄放過,往後豈不是更加變本加厲?
便說道:“既然宋國公如此說,那朕就将此事交由政事堂處置,但是朕有言在先,此獠狂悖不敬、無法無天,決不可輕易放過,必須嚴懲不待,以儆效尤!”
蕭瑀心裏一松,忙道:“喏!老臣遵旨。”
李二陛下這才看向長孫無忌,安撫道:“輔機毋須動怒,這小子就是個混賬,不必與他一般見識。此事交由政事堂,自有律法懲處,必不輕饒。”
長孫無忌颔首,語聲嘶啞:“多謝陛下給老臣做主。”
心中暗忖:您倒是推得一幹二淨,政事堂?如今的政事堂幾乎成爲太子的大本營,從上到下哪裏還有他關隴貴族的人馬?此事到了政事堂,結局隻能是不了了之,最後您發一通火,責罵政事堂一頓,推說政事堂自有法度,您不好幹涉……
不過他早已過了一怒沖冠的年紀,雖然心中怒極、恨極,卻也能夠隐忍,知道眼下非是與房俊計較的時候,暫且放在心裏,這筆賬慢慢再算不遲。
君之報仇十年不晚,且讓這個畜生等着……
内侍奉上香茗,李二陛下揮手斥退,然後端起茶盞飲了一口,示意長孫無忌、李績、蕭瑀三人飲茶,又瞪了房俊一眼,罵道:“混賬東西!”
房俊低眉垂眼,欣然領受。
李績飲了一口茶水,想起那幅導緻了這一場鬧劇的平壤城布防輿圖,便問道:“陛下,那幅輿圖……應當如何處置?”
他倒不是故意引戰,隻是此份輿圖牽連甚大,若是此圖爲真,屆時攻打重軍把守的平壤城之時自然事半功倍。可若此圖爲假,到時候唐軍按照輿圖進軍,則很可能誤中圈套,被高句麗軍來一個甕中捉鼈,勝負暫且不說,必定損失慘重。
李二陛下又瞪了房俊一眼,斷然道:“勿要聽信這個混賬的鬼話,長孫渙雖然犯下謀逆大罪,但怎敢令其家族背上裏通外國之罪,遭緻滿門屠戮?這份輿圖必然是真。”
長孫無忌自然聽得懂這番話語之中的敲打與警告,趕緊指天立誓道:“陛下放心,犬子固然有罪,卻也不敢在這等事情上逆天而行,若此圖有僞,長孫家阖族上下願遭天雷轟噬,人神共棄!”
隻要朝廷認可這份輿圖,那麽不管将來東征之戰打成什麽模樣,長孫渙的這一份功勞就算是闆上釘釘,到時候榮歸故裏,所有罪孽盡皆洗清。
蕭瑀欲言又止。
他原本也相信這份輿圖是真,理由與長孫無忌所說相同,那長孫渙就算再是謀逆,難道還能故意拿一份假的輿圖,害了東征大軍,然後使得阖族上下背負一個叛國罪名,老少屠盡婦孺不留,就連祖宗屍骸也得挫骨揚灰?
然而經由房俊這麽一鬧,他忽然就覺得這份輿圖的真實性的确不是那麽把準了。
或許長孫渙未必有這麽大的膽子,可萬一這份輿圖乃是高句麗那邊故意洩露出來,就等着被大唐的細作得知,然後傳回長安呢?
那可就大事不妙……
隻不過眼下李二陛下對這份輿圖深信不疑,長孫無忌又被房俊狠狠折辱一番顔面喪盡,心裏必定怒氣沖天,自己若是這個時候提出懷疑,必然将陛下與長孫無忌得罪得狠了。
一貫左右逢源察言觀色的蕭瑀,覺得還是暫時默認爲好,待找到一個合适的時機,再向李二陛下進谏……
想到這裏,便說道:“此圖之真僞,其實不必急于确認,大可派遣細作不斷前往平壤城刺探虛實,慢慢予以甄别即可。遼東廣袤,即便大軍勢如破竹,攻到平壤城下之時至少也得八月中秋以後,可緩緩圖之。”
李二陛下覺得不錯,唯恐房俊這厮又擡杠,趕緊說道:“那就這麽定下吧,真僞且不必急于确認,待到東征之後,收集各方情報再予以甄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