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衙門裏秉燭加班,官員們嚴謹而肅穆,每個人都各司其職,努力将自己的職責做到最好,沒有一絲一毫的松懈。燭影飄搖之中,官員們要麽伏案疾書,要麽腳步匆匆,要麽三三兩兩低聲商議,要麽前往房俊的值房請示。
總之,坐在值房裏思忖人生的晉王殿下,就好似被所有人遺忘一般,冷冷清清,安安靜靜……
到了酉時末,李治坐在值房當中越琢磨越不是滋味,自己堂堂晉王,天潢貴胄,奉皇命敕封“檢校兵部尚書”,你們不能這麽無視我吧?
便推門走出去。
孰料剛剛推開門,便見到一個書吏陪着笑臉,“嗖”的一下從一旁竄了過來:“殿下是不是喝了?下官這就給您準備茶水。”
李治擺擺手,未等說話,那書吏又道:“那您是餓了?殿下放心,剛才房尚書準備晚膳的時候,便多備下一份松鶴樓的醬牛肉,下官給您拿來,再就上一壺黃酒,給您當宵夜。”
李治沒好氣道:“收了那些個心思吧,本王就是走走看看,一邊兒待着去!”
将本王當做酒囊飯袋,丢在一旁吃吃喝喝麽?
簡直此有此理!
那書吏也不敢違逆,隻是陪着笑,寸步不離的跟在李治身後:“殿下您随便走,随便看,房尚書有命,下官今日的任務便是照顧好殿下,殿下但凡有所需要,下官必定努力辦成。”
李治不理他,隻是背着手在兵部衙門内溜溜達達,挨個值房瞅瞅,然後又來到正堂。
不是送達文書、請上官簽字的官員在正堂裏進進出出,見到李治,都恭恭敬敬的鞠躬施禮,道一聲“見過殿下”,态度恭謹語氣謙卑,然後該幹嘛幹嘛,就好像他李治是來到兵部衙門遊玩踏青一般……
這是被人給完全架空了啊。
李治歎着氣,經由先前與房俊的一席談話,這會兒倒是沒有多少怒氣,反而嗟歎不已。
偌大一個衙門,居于中樞六部之一,内裏各方勢力混雜,利益南轅北轍甚至相互沖突,卻依舊能被房俊牢牢的掌控,沒有一個人敢于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弄手段,盡皆乖乖的沿着房俊指明的方向前進,不敢違逆。
就連柳奭這樣家族之中明顯與關隴貴族利益相同、共進同退的官員,都以房俊馬首是瞻,甚至于當初自己初到兵部的時候,便以鑄造局缺乏資金爲由狠狠的擺了自己一道,借此向房俊表達了忠心。
這等駕馭部下的手段、魄力,放眼朝堂,又有幾人能夠達到?
太子哥哥得到房俊之傾力相助、鼎力支持,實在是勝過千軍萬馬,一下子便将整個東宮的骨架給穩固起來,這才在與自己争儲之中位于上風。
……
走到房俊的值房外頭,也沒有敲門,徑直便推門進去。
房俊正在伏案疾書批閱文牍,聞聽到腳步聲擡頭看了一眼,微微颔首,道:“殿下稍作,待微臣将這份文牍處置完畢。”
言罷,拿起放在一旁的茶杯,灌了一口濃茶,揉了揉眼睛,繼續伏案辦公。
李治自己到待客區坐下。
這正是房俊最難能可貴的地方,明知東征之後,幾乎所有的功勳都将被關隴貴族所攫取,太子一黨将會在争儲之中落在下風,可他卻依舊不折不扣的将一個兵部尚書應當完成的職責盡量完成,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作祟,更不曾借故對關隴貴族們打壓。
正如房俊自己所言那般,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當得起“公忠體國”這四個字。
李治心生感觸,忽然笑了笑,說道:“假若他日本王大業可成,無論今時今日越國公如何與我作對,也必定重用越國公,若違此誓,人神共棄之!”
正伏案疾書的房俊微微一愣,詫異的擡起頭,看了看李治一本正經的臉色,也笑了起來,搖頭道:“怎麽,殿下也想學那蘇秦張儀,憑借三寸不爛之舌,便将微臣鼓動得朝秦暮楚、三心兩意?那殿下當真小觑了微臣,微臣之所以堅定的支持太子殿下,是因爲綱常所在、人倫至理,絕非是貪圖個人之權柄前途,殿下想多了。”
李治蹙眉,心底多半是不信的,問道:“大權在握、盡展胸中抱負,難道不是越國公之目的?”
房俊搖頭笑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
說罷,将手中毛筆擱置在筆架上,又将面前的文牍合起,放在一旁堆積如山一般的文牍之上,将書案清理一番,幹幹淨淨,工工整整,這才站起身伸了個懶腰,說道:“時候不早了,就不留殿下享用宵夜了。”
将門外的書吏叫進來,吩咐道:“将近戌時了,大家忙了一天,去通知一下都下值吧,明日早起今早過來衙門再繼續公務不遲。”、
“喏。”
書吏得了吩咐,趕緊退出去,挨個值房通知。
旋即,外頭便傳來腳步和說話聲,官員們放下手中公務,三三兩兩的走出衙門,下值回家。
房俊與李治又等了一會兒,等到官員們都走得差不多,兩人才從值房内出來。
臨走時,房俊叮囑衙門的守夜的官吏:“天幹物燥,定要嚴防火燭,衙門裏到處都是文牍檔案,一旦失火,後果不堪設想。若有任何意外,必定唯爾等是問,絕不輕饒!”
因爲東征在即,全國軍隊幾乎輪着番的調動了一遍,有的奔赴遼東準備參戰,有的離開駐地開始換防,百萬大軍的調動規模,數十支各不統屬的敵方軍隊,再加上十六衛大軍,所牽扯的文牍檔案得有多少?
許多堆放在庫房之中的檔案都給翻了出來,這若是一把火給燒光了,全國一大半的兵卒将領将成爲沒有檔案的“黑戶”,那是何等嚴重之後果?
再想将檔案建立起來,怕是得要三五年之功。
更别說由此引發的種種後果,誰能擔負得起那個責任?
守夜的官吏自然知道輕重,颔首道:“房尚書盡管放心,吾等一整夜都睜着眼睛,絕對不會打一個瞌睡,确保衙門内外絕無狀況,否則以身謝罪!”
房俊這才放心,颔首道:“值此關鍵時刻,吾等身爲軍隊中樞,自當披荊斬棘、背負重任。等到東征勝利,本官親自爲爾等請功!”
不厭其煩的叮囑一番,房俊這才與李治并肩出了兵部衙門的大門。
門前懸挂了兩盞燈籠,微弱的光芒隻照亮門前石階,稍遠一點的街道黑漆漆的一片迷茫,天上夜幕深沉,冷風陣陣,無星無月。
兩人站在門前,遠處各自的禁衛、親兵已經将馬車趕了過來,李治扭頭看着房俊,想了想,問道:“姐夫之所以支持太子哥哥,是因爲綱常人倫、宗祧承繼,還是認爲太子哥哥必定能夠當得好大唐皇帝,而我卻遠遠不如?”
他叫了一聲“姐夫”,性質便有所不同。
先前是晉王與越國公在交手過招,現在卻是一家人敞開心扉……
房俊感受到了李治的意思,仔細想了想,組織了一下語言,一時間卻又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李治做皇帝如何?
曆史早已經給了回答,雖然稱不上驚才絕豔,卻也絕對合格。
隻不過他借助關隴貴族而上位,回頭想要打壓以關隴貴族爲首的世家門閥之時,難免底氣不足,所以便迂回出擊,将武媚娘推出來與關隴貴族血戰一番。最終的結局雖然對關隴貴族有所抑制,卻并未根除,而且使得山東世家趁勢崛起。
本質上來說,無論關隴貴族亦或是山東世家,對于權力的欲望沒什麽分别……
而武媚娘攫取了大唐最高權力,也并未使得整個帝國陷入混亂,反而依舊健康有序的發展。
然而一切問題的根本,世家門閥這個毒瘤依舊存在,即便是大力提倡科舉,終唐一朝也未能擡舉寒門子弟壓得過世家門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