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心情惴惴的來到兩儀殿,發現宴會已經開始,門口的内侍見到他趕緊将其領進大殿,找到他的位置。
太子李承乾就坐在這一桌,擡眼瞅了瞅房俊,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親自執壺給房俊斟了一杯酒。這等親昵的舉止在大庭廣衆之下做出來,愈發凸顯了他對于房俊的信賴與親近。
房俊誠惶誠恐:“微臣不敢當。”
“呵呵,有什麽敢當不敢當?孤雖然身爲太子,卻也沒有那等睥睨天下的氣魄,與衆位愛卿很是親厚,大家相處起來愉悅一些,各自輕松。”
不得不說,李承乾如今給自己的定位非常适合。
他自己本就是優柔寡斷的性子,裝不來李二陛下的威嚴與霸氣,與其弄得不倫不類惹人輕視,還不如幹脆就以一副平易近人的面貌示人。
雖然缺乏了幾分帝王之氣,可是又有幾個大臣願意成天面對深沉霸道乾綱獨斷的皇帝?所謂伴君如伴虎,自古以來效力君王雖然最是榮耀顯赫,可是同樣風險太大,動辄有傾覆之禍,若是皇帝的性子柔軟一些,不那麽殺伐決斷,換個角度來看未必就是壞事。
畢竟誰都有犯錯的時候,與其稍微犯錯就被嚴厲懲處,那麽性子綿軟的一些的皇帝或許就能夠有商有量,不至于毫無轉圜之餘地……
李道宗便在一旁笑道:“殿下宅心仁厚,最是體恤臣下,慈悲之心感天動地,能夠追随殿下,實乃吾等之幸也。”
馬周也道:“殿下平易近人,虛心納谏,确有賢王之風。”
李承乾心底的憂慮也淡了幾分,笑呵呵的招呼大家一起用膳。
房俊舉杯,大家一起敬了李承乾一杯,然後夾了一口菜,發現果然這些看上去色相極佳的菜肴都已經冷掉了,吃在嘴裏味道不美,動了兩口裝裝樣子,便放下了筷子。
這等宴會注重的是形式,彰顯皇帝陛下仁愛群臣,自然是形式大于實用,大家坐在這裏也都是裝裝樣子,即便腹中饑腸辘辘,也實在是吃不下幾口。
倒是李二陛下坐在主位談笑風生,與一衆老臣觥斛交錯,興緻很高。
小半個時辰之後,酒宴方才結束,繼而李二陛下擺駕政事堂,召開新年第一次政事堂會議,沒有資格進入政事堂參豫政事的官員便紛紛出宮回家,外國使節也都返回鴻胪寺,由鴻胪寺卿按照其各自攜帶的賀儀予以回饋禦賜的禮品,并且出具關防文書,使其在回家的道路上盡可能的得到一些優待……
政事堂内,地龍燒得滾熱,熱茶都已經沏好擺放在桌子上,以皇帝爲首的衆人浩浩蕩蕩進來,各居其位。
大家喝着茶水,随意聊了幾句,氣氛比以往的時候輕松得多。
李二陛下飲了口茶水,放下茶杯之後敲了敲桌子,衆人瞬間一靜,紛紛正襟危坐,一臉肅然。
李二陛下這才說道:“新年伊始,萬象更新。貞觀十八年應當是我大唐蒸蒸日上、絢爛璀璨的一年,文治武功都将攀上一個新的高峰,不敢說什麽功蓋三皇、德超五帝,但是至少要開創一個自秦漢以來都前所未有之輝煌盛世!百年之後,青史之上亦當留下這樣一段佳話,後世子孫談及,每每心向往之,不勝憧憬……朕與諸君共勉。”
“陛下萬壽無疆!臣等宣誓效忠,死不旋踵!”
衆位大臣紛紛起身,一揖及地,大聲宣誓。
“很好!諸位快快入座。”
李二陛下心情很好,瞅到了第二排的房俊,便随口問道:“先前大殿之上,大食國使節懇請大唐協助其主反抗逆賊,與大唐繼續保持商貿往來,朕并未給予一個清晰的答複,是因爲朕并不了解大食國之内情。房俊,與大食國之貿易一直以來都是‘東大唐商号’負責,盡皆經你之手,不妨說說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大臣們都有些詫異。
今日乃是正旦大朝會,按理來說,李二陛下更關心的難道不應該是東征的各項事宜是否籌備妥當,在這新年第一次政事堂會議上拿出來商讨一番,力求精益求精,若是有何不妥之處,當今早予以彌補。
爲何卻如此關心大食國之局勢……
那大食國遠在萬裏之外,到底是誰竊據了政權自立爲帝,由于大唐有何關系?
一衆大臣坐下,房俊卻依舊站着,朗聲道:“啓禀陛下,大食國之内情實在太過紛亂,其中利益糾葛、派系争奪,猶如一團亂麻,一時之間無法解說清楚,微臣稍後會詳細寫一道奏疏,禀明陛下。不過以微臣之見,大唐如今聲威赫赫懾服蠻夷,乃是天下最強盛之國度,自當有與之利益相符的國策,那便是面對弱小,大唐需盡力扶持,以安其心,面對強敵,大唐需分化拉攏,以亂其政。”
他自然是贊同繼續維持與小侯賽因之間的商貿往來,一方面可以源源不斷的得到更多的優質戰馬,再者也能夠支持小侯賽因慢慢發展壯大,向竊取了大食國政權的穆阿維葉發動戰争。
隻要大食國的内戰一日不息,其國力便不可能得到恢複。
若是這種内戰維持個幾十上百年,将人口都打沒了,那麽即便是有幾百年的時間也未必能夠完全恢複。
之前穆阿維葉率領大軍突襲西域,差一點就被其長驅直入,動搖大唐在西域的統治,雖然之後将其驅逐,但誰能保證等到穆阿維葉坐穩大食國哈裏發之位後,不會再一次興兵犯境,發動戰争?
大家聽了這番話語,紛紛颔首認同。
大國就要有大國的風範,四處征戰剿滅那些個蕞爾小國,固然能夠擴大帝國之版圖,掠奪更多的人口,可若是由此激起怨憤,使得世人皆對大唐仇視,未免得不償失。
李二陛下捋着胡須,問道:“那麽依你之見,是繼續維持與大食國的貿易,并且幫助其維持一定的武力,有能力與其國之内的叛賊繼續作戰咯?”
房俊道:“正是如此。繼續與大食國的貿易,穩固這條得來不易的航線,使得大唐的影響力能夠抵達遙遠的西方,這有利于帝國的利益。而身爲大國,使所有可能威脅到大唐的大國都陷入内亂自顧不暇,這應當是一項堅定不移的國策。”
從古至今,每一個超級大國都對這樣的國策奉行不悖。
所謂“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必須在強大的敵人顯露破綻的時候,當機立斷予以利用并且趁勝追擊,使其在混亂當中自顧不暇,不斷削弱實力。
當然,這其中要如何去操作,在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利益之同時,還能夠保持光輝正義的國際輿論,不僅要看手段如何,更要看自己國家的文化沉澱。否則隻是一味的野蠻插手别國之内政,甚至以一些莫須有的借口悍然發動戰争入侵,固然可以在短期内因爲強盛的國力占到一些便宜,并且使得别人敢怒而不敢言,但是長久以後必然導緻自身的威望受損,形象敗壞,直至衆叛親離。
所謂名正則言順是也。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親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順之。以天下之所順,攻親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戰,戰必勝矣。”
此乃華夏文化數千年沉澱之精髓,那些個一朝驟強的野蠻之族,隻知堅船利炮橫行霸道,又豈能懂得這其中所蘊含的道理呢?
李二陛下捋着胡須想了想,見到别人未有反駁,便颔首道:“即是如此,此事你一手操持便好。不過要謹記,大唐乃天朝上國,煌煌天威不可墜,不要隻貪圖眼前之蠅頭小利,卻将帝國名望置于不顧。”
房俊趕緊領命。
說到底,李二陛下還是更在乎名聲,這好大喜功的毛病算是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