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明白今日房俊之所以如此激烈之舉動,更多是因爲借題發揮,要在吏部撕開一道口子,使得太子一系能夠在吏部有所作爲,而不是繼續如以往那般盡被關隴子弟所把持,經營得鐵闆一塊。
但是裴行儉也深知,若非今日牽扯到自己的任命告身,房俊必然不至于這般激烈。
說白了,房俊不僅對他有提拔之恩,更有維護之義,若是放在春秋之時禮樂正興,那便是要稱呼一句“恩主”的。
不獨獨是對自己,但凡曾在房俊麾下的,無論是劉仁軌、劉仁願、薛仁貴,亦或是程務挺、高侃,這些人都受到房俊大力栽培以及無微不至的維護,對于這些人的前程付出不少心血,卻從來都不會要求回報。
從這一點,便能夠看出房俊是一個當真胸懷廣闊的人傑。
當然,裴行儉更明白今後如何去做,才能夠償還這番恩情。
故而也不說話,隻是默默的跟在李道宗的身後,重新又走回值房……
院子裏一大群關隴出身的官員被房俊的親兵圈起來圍住,虎視眈眈的盯着,稍有異動便招緻一頓拳打腳踢。這些人氣得幾乎吐血,堂堂朝廷官員居然被豪門刁奴這般虐待,恨不能一死了之,從今之後無顔見人。
其餘官員也都躲在一旁看熱鬧,時不時的指指點點,幸災樂禍。關隴子弟幾乎把持了吏部的所有權力,就連李道宗這樣功勳赫赫的宗室郡王都束手束腳無可奈何,更何況是他們?
被壓制得久了,心底的怨氣凝聚了無數,今日一朝宣洩,恨不得額手稱快。
……
值房裏,房俊與李道宗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下颌微微擡起,看着面前束手而立的令狐修己,問道:“現在怎麽說?”
令狐修己一臉頹喪,經過今日這麽一鬧,固然不至于仕途從此斷絕,可是往後再想有所精進,卻是難如登天。
可房俊實在是太強勢了,他知道隻要自己繼續硬挺下去,這厮當真敢将他薅着前去承天門外叩阙……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頹然說道:“裴行儉資曆足夠、審核優異,之前是由于吏部主事之疏忽,導緻其任命告身未能及時下發,下官亦有失查之責。今日幸虧越國公提醒,才未能釀成大錯,稍後下官即刻簽發任命告身,即時生效。”
雖然不得不低頭,但心裏還是有一點想法的,這般将責任推給下屬的郎中、主事,自己固然顔面掃地,卻不至于在經曆之上沾染一條渎職之罪,往後若是時來運轉,升遷尚有可能。
殺人不過頭點地,今日房俊的目的已經達到,想必不至于當真将自己往死裏逼……
李道宗在一旁說道:“吏部下設吏部司、司封司、司勳司、考功司,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考課、升降、勳封、調動等事務,實在是繁忙不堪,整個帝國之官員數量豈止十萬?每一個的升遷調任都要經由吏部審核、簽發,人手所限,未能及時審核通過,甚至其間有一些疏漏之處,亦是情有可原,說到底,并非是某個人當真徇私舞弊,利用權力恣意妄爲。二郎還是多多體諒一些。”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這番鬧騰固然使得衙門裏關隴出身的子弟們顔面掃地,往後再想在他面前耀武揚威已經不可能,算是狠狠的在吏部衙門當中撕開了一道口子。然而若是當真将令狐修己牽扯進去,甚至追究其渎職之罪,對于他這個吏部尚書的顔面也不好看。
身爲吏部尚書,卻管不了麾下的官員恣意妄爲,必然予人一個“能力堪憂”的印象。
若是将責任盡皆推給下邊的郎中、主事,那麽頂多就是一個“失查之責”,稱不上大事。
房俊自然從善如流,對令狐修己道:“某脾氣暴躁了一些,不過對事不對人,你也别稍後了,趕緊的将任命告身簽發歸檔,這件事便到此爲止,往後規規矩矩的辦事,自然不會糾纏不休。”
他可不能讓令狐修己“稍後辦理”,今日折騰得這麽厲害,事後遭受責罰是一定的,若是無功而返豈非淪爲笑柄?
令狐修己無法,隻得颔首道:“既然如此,謹遵越國公之命便是。待下官回去值房,簽發告身用印之後,再給越國公送來。”
房俊一擡手,搖頭道:“毋須如此,便在此間處置最好。”
開玩笑,若是這令狐修己出去之後來一招尿遁影蹤全無,自己今日這一番折騰豈不是白費了?
令狐修己也不知有沒有這個心思,不過房俊已經有所防範,自然不能如願,隻得無奈道:“下官遵命。”
當即将門口的書吏喊進來,命其去自己的值房取來告身文本,又讓其去外頭叫來主管官員任免、升降的吏部司郎中,好一番折騰,終于在李道宗的值房内将這份告身填寫之後用印,算是正式簽發。
房俊拿起告身文書看了看,随手揣進懷中,起身對李道宗說道:“在下無狀,鬧得吏部衙門雞犬不甯,殊爲不敬,改日定向君王負荊請罪。今日權且如此吧,在下先行告退。”
李道宗也不挽留,起身相送。
直接将房俊送出大門,看着這厮在一衆親兵部曲的簇擁之下策馬離去,李道宗搖了搖頭,轉身走回來,見到跌落在門口一側的那扇大門,眼皮子不禁跳了跳,心底對房俊的佩服又增加了幾分。
隻不過這種處事方式也就唯有一貫以“棒槌”形象示人的房俊才可以,若是換了别人如此,信不信李二陛下會将他給剝皮拆骨?
有些時候事情就是如此,你是個“棒槌”,行事乖張跋扈一些,大家覺得理所當然,沒什麽好奇怪的;可若是平素端方穩重,忽然之間恣意妄爲起來,誰都覺得受不了,定要嚴懲才行,此風不可長……
回到院中,見到一衆關隴出身的官員一個個垂頭喪氣狼狽不堪,面對自己的目光之時眼神遊移,自覺丢人至極不敢與自己對視,這令李道宗無比舒坦惬意。
惡人隻有惡人磨,平素在老子面前依仗家世上下勾結趾高氣揚,今日卻被房俊狠狠的摁在地上摩擦,臉皮都給蹭下一層皮來。
往後這些人但凡敢在自己面前梗着脖子毫無敬意,自己便将今日之事提起,看看這些平素自诩世家子弟的東西,是否還要臉皮?
正在此時,令狐修己從堂内走出,迎面見到李道宗,紅着臉道:“下官有些不适,先行回府修養,向尚書告假。”
李道宗隻覺得渾身舒暢,這厮素來眼高于頂,連自己功勳赫赫的宗室郡王都不放在眼中,此番被房俊羞辱至極,卻也知道稱呼一聲“尚書”了……
心情大好,再加上也知道令狐修己遭受的這一番羞辱實在是令人難以忍受,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撫平心中創傷,更需要時間讓别人逐漸淡忘此事,便大度的擺擺手:“令狐侍郎自去便可,定要好生将養身體,衙中事務自有本官監督操持,毋須挂念。”
若是放在以往,令狐修己定要怼回去,豈能将手中權力拱手相讓?
可是被房俊這一番折辱,使得他心灰意懶,對于這種争權奪利的事情提不起半分興緻,隻是略微颔首,低聲道:“既然如此,下官先行告退了。”
就在一衆“夥伴”們面前大步離去,全程目光直視,沒有去看站在院中這些個關隴出身的官員一眼。
這些官員們也很是尴尬,畢竟剛才他們可是迫于房俊的“淫威”不得不出賣了令狐修己,如今人家對他們冷眼相待,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整個衙門都沉浸在一股頹喪的氣氛當中……
令狐修己出了吏部大門,自有自家随同前來衙門當值的仆人前來馬匹,翻身上馬之後一路返回家中,而後去了父親令狐德棻的書房,一言不發的坐在令狐德棻的對面,失魂落魄,目光渙散。
令狐德棻正在品讀一卷古簡,見到長子進了門坐下來一言不發,頓時大爲驚愕:“怎麽了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