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一愣,颔首道:“确實如此,隻不過長樂殿下一口回絕……”
李承乾斷然道:“别管她,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豈能容她任性?你且将人選仔細挑選,改日孤進宮面見父皇,極力促成婚事。老大不小了,焉能這般拖下去?”
太子妃應了一聲,心裏卻難免狐疑。
關于房俊與長樂之間的绯聞,她自然有所耳聞,以往太子礙于房俊的交情,每每關于長樂的婚事都避之不問,今日爲何忽然提及此事,卻态度如此堅決?
剛才分明見到他與房俊相談很是投契,且兩人在正堂嘀嘀咕咕一個下午,任何人都不得靠近,絕對不像是談崩了冒出火氣的模樣,怎地一轉眼卻又關心起長樂的婚事?
而且神情之間好似對某人甚爲不滿……
卻也不敢多問。
前些時日自己多嘴跟房俊說了一些話兒,談及儲位之争,心裏頭是藏了心思的,結果一貫對自己疼愛寵溺的太子一反常态,狠狠的将斥責一番,令她猶有餘悸,知道有些關于房俊的事情自己絕對不能過問。
整個大唐都知道房俊對于太子的重要性,一旦太子能夠保住儲君之位甚至一朝登基,她這個太子妃算得上是最重要的得利者,這等情況下,她豈敢再去摻和?
*****
臨近年關,似房俊這等權貴勳戚越發忙碌起來,整日裏宴請不斷卻又不可推卻,隻能一場接着一場的赴宴,好在他酒量雄渾龍精虎猛,也沒有幾個人敢摁着他灌酒,所以這一場一場輪下來,倒也未曾感到吃不消。
他倒也并未有覺得膩煩,中華文化向來如此,講究的便是一個人情世故,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不能曲高和寡,無論市井裏坊亦或是仕途廟堂,都自有一個圈子,需要用心去經營維系。
人情世故不是簡單的圓滑處世,不是假意的虛僞逢迎,不是單純地屈服于現實,而是真正懂得生活的意義,經營一個和諧的社會圈子。
人是群居動物,不可能脫離社會,隻能主動融入其中,要将人情世故處置的雲淡風輕才是成功者的彰顯,若将其視之爲累贅、羁絆,從而厭棄之、憤懑之,那就出問題了。
當然,親朋故舊一個接着一個的應酬過去,難免會感到疲累,偶爾尋一處僻靜之所在,一盞香茗閑适半天,最是逍遙不過。
終南山脈起昆侖,尾銜嵩嶽,鍾靈毓秀,宏麗瑰奇,作都邑之南屏,爲雍梁之巨障。其中盤行目遠,深嚴邃谷不可探究,自當年老子身披五彩雲衣,騎青牛西遊入秦,此地便被視爲天下道林張本之地。
其間溝壑密布、山嶺縱橫,每到冬日,滿山林木樹葉落盡,被皚皚白雪所覆蓋,雲霧缭繞清淨澄澈,恍若仙境。
山嶺盤旋圍繞之谷底,有溫泉自岩縫之中汩汩而出,熱氣遇冷凝結,霧氣蒸騰。
坐在精舍之中,開窗遠眺隔絕了獵獵北風的起伏山嶺,手中一杯滾燙香茶,淺淺的呷上一口,感受着空山靈韻遺世獨立,一切塵嚣浮躁盡皆背着皚皚白雪清冷空氣一掃而空。
……
“怪不得那麽多的賢者大能選擇隐居于此,這山嶺峰巒溪流泉水之間彙聚天下靈氣,坐看雲生雲滅,感受花開花謝,歎命運之無常,念天地之久遠,的确可以令人滌蕩心脾、去污淨垢,無限接近于天道。”
房俊斜倚在窗前,四周山嶺盤繞隔絕了寒風,谷中固然白雪皚皚,更有一眼溫泉汩汩流淌,并不感到寒冷,間或喝下一盞熱茶,反而令人有一種融于自然的歡場惬意。
當然,也或許是面前尚且坐着一位絕代佳人,秀色可餐之下,心曠神怡……
長樂公主素手斟茶,秀眸閃閃,聞言詫異道:“越國公也懂天道?”
房俊呷了一口茶水,抗議道:“此間靈氣氤氲、風光秀麗,隻你我二人對坐飲茶,自當敞開心扉坦誠以待,何以稱呼‘國公’這般見外?小可不才,卻也自忖與殿下相識已久、肝膽相照,不妨叫一聲二郎更顯親近。”
長樂公主想想自己稱呼一聲“二郎”那般暧昧,又聽他說什麽“敞開心扉”,頓時白玉也似的俏臉泛起良多紅雲,輕聲啐道:“誰與你肝膽相照了,無恥之徒。”
“嘿!”
房俊放下茶杯,故作忿然道:“這麽就不算?當初就在這終南山上,殿下爲賊人所擄,在下不及生死舍身相救,說一句兩肋插刀不爲過吧?前些時日在江南,在下身陷險地,多虧殿下孤身入敵營求援,亦可贊一句義薄雲天!咱們生死與共過,曆險患難過,難道還當不得‘肝膽相照’這四字?”
長樂公主抿抿嘴,橫了房俊千嬌百媚的一眼,垂首斟茶,白皙纖細的脖頸和晶瑩剔透的耳垂都紅透了。
當年自己被長孫沖所擄,得虧房俊拼死搭救,最後落入積滿了落葉的溝壑之中,這厮手腳不老實占了自己老大的便宜;前些時日在江南,這厮雨夜遭遇刺殺躲進自己的閨房,更是登堂入室坦誠相見。
尤其是那一夜相互之間剖白心迹,使得兩人之間隔閡盡去,卻也更加令生性端莊的她感到羞澀窘迫,不知所措。
身爲皇室嫡長女的她,從小就接受了最正統的教育,女子三從四德,笑不露齒、行不擺裙,最是端莊賢淑,如今與房俊互生愛慕之心,這份羞恥感足以令她崩潰。
今日若非房俊追上門,她是萬萬不敢與他私下裏相見的。
定了定心神,用手指攏了一下鬓角的發絲,低眉垂眼不敢與房俊灼灼的目光對視,輕聲道:“你今日前來,所爲何事?”
房俊看着她用細白如玉的手指将茶盞推到自己面前,坐直身體,問道:“聽太子殿下說,最近又有人給殿下提親?”
長樂公主拈起茶杯湊在菱唇上,輕輕的呷了一口,嗯了一聲。
房俊又問:“殿下也老大不小了,正如太子殿下所言,總不能青燈古佛獨孤終老吧?縱然殿下身份尊貴生活無虞,卻總要有子女承歡膝下,否則将來年老體衰,卻依舊孤苦一人,豈非太過凄涼。”
長樂公主頓了頓,将茶杯放在面前茶幾上,擡起眼眸看了房俊一眼,又扭頭看向窗外的雪景:“你到底什麽意思?”
房俊悶聲不語。
他還能有什麽意思?兩人之間的身份注定了隻能成爲一個死結,無論從人情法理任何一個角度去看,都不可能有什麽結果。
最好的結果,自然是相忘于江湖。
可每一個男人都有強烈的占有欲,若是就這般放手,又覺得虧得慌……
一時間,精舍之中靜谧無聲,兩人目光相觸,卻又旋即分開。
唯有火爐上的水壺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一團團白氣從壺嘴噴出,彌漫在房舍之中。
長樂公主雪白的纖手将水壺提起,滾燙的沸水注入茶壺之中。
水氣氤氲,茶香馥郁。
良久,目光飄向窗外的長樂公主才悠然一歎,輕聲道:“人得認命,作爲父皇政治上聯姻的價碼,我嫁入長孫家,曾經飽受委屈卻也不曾心懷怨怼。既然是父皇的女兒,享受着時間最尊貴的榮華,自然也要有所付出,結果命中注定即便付出再多,卻也不能挽回想要維系的東西。如今事已至此,對于姻緣早就嗟歎恐懼,隻想着一生一世青燈古佛,安安靜靜了此一生,卻不想又遇到了你……命運弄人,便是如此。”
轉過頭來,與房俊四目相對,看着面前這張雖然算不得俊美卻英氣勃勃充滿陽光的臉孔,忽而一笑,有若百合綻放,柔聲道:“命有天定,姻緣有數,又何必非要落得一個結果呢?順其自然,卻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