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大駭:“殿下,慎言!”
李承乾啧啧嘴,神情有些黯然,悶聲不語。
房俊低聲道:“殿下,無論如何,這等話語絕對不能從殿下口中道出,萬一被旁人聽聞,必生禍患!”
身爲太子,可以說是就等着皇帝駕崩才能上位的那個人,如此關切皇帝之狀況,你到底想要幹什麽?即便是當真心思純潔,可說出去誰會相信?
皇帝第一個不信!
作爲有史以來第一高危職業,皇帝最是缺乏安全感,不僅要防備着天下草莽烽煙四起,還要防着滿朝文武陽奉陰違犯上作亂,更要防着自己的兒子當太子當了太多年,心急火燎送他這個皇帝一程……
再加上李二陛下原本就對太子有着諸多不滿,如今服食丹藥更是性情大變,一旦這種話語傳到李二陛下的耳朵裏,後果不堪設想。
這樣一個雄才大略的皇帝,幹出什麽事情都不足爲奇……
李承乾自然也知曉這個道理,隻是卻難掩失落,擡手揉了揉臉,悶聲道:“都是吾等天潢貴胄,生下來便是天底下最最尊貴之人……可吾等身在天家,卻連最起碼的人倫孝道都要藏着掖着,兒子關心父親的身體,也有可能招緻殺身之禍……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都說人生如戲,可每時每刻、不管面對誰都要裝出一副虛僞的面孔去演戲,又有誰能受得了?
沒有幾個人是天生的演員,那種将真實心境時時刻刻藏在僞裝之下的感受,足以将一個人逼得發瘋。
尤其是對于李承乾這種原本就不是心志如何堅決、斷然做不到“孤家寡人”的優柔之人,更是一種殘酷的折磨……
房俊之所以未曾将李二陛下服食丹藥之事告訴他,就是怕他一時忍耐不住露出端倪,極易使得李二陛下産生多疑、警惕、忌憚等等情緒,萬一哪天嗑藥嗑多了不管不顧非得要易儲,李承乾倒了大黴不說,整個天下都得大亂。
“殿下,自古天家無恩情,因爲你們不僅是父子,更是君臣,史書之上有多少太子耐不得寂寞,從而兵行險招孤注一擲,最終父子恩情決裂、甚至将整個天下都卷入動蕩與戰火之中?前車之鑒,還望殿下能夠吸取教訓。孝道是放在心裏的,而非是做出來給誰看,如今穩坐儲君之位,待到陛下東征之後完成監國之任務,讓陛下能夠在遼東大展宏圖,一戰而定,成就千古未有之霸業,這才是真正的孝道。而非是哭哭啼啼去陛下面前,結果引起陛下之猜忌,落得一個父子反目、骨頭相離的結局,令親者痛、仇者快!”
房俊必須給李承乾剖析厲害,令他不至于腦子一熱做出些什麽幼稚的事情,導緻極爲惡劣之後果。
李承乾嗟歎一聲,很是落寞,低着頭半晌方才說道:“這些年,孤做事幼稚莽撞,從未深思而後行,如今早已知曉輕重。不過道理雖是如此,可畢竟是父子骨血,明知父皇身體似有不妥,又怎能做到漠然視之、當做一切都未發生?”
擡起頭看着房俊陰沉如水的面色,他追問道:“二郎可是知曉什麽?不妨跟孤說說,孤心中有數方能平靜下來,否則如鲠在喉日夜擔憂,怕是想要裝作平靜如水也裝不出來。”
房俊無奈,他深知李承乾的性格,若是不能令其事先心中有數,下一次觐見李二陛下的時候,搞不好真的能夠露出焦急彷徨之色,令李二陛下心生警覺。
皇帝服食丹藥導緻身體、精神都出了問題,且還被自己的太子得知,鬼知道心裏能夠做出什麽決定……
隻好斟酌着說道:“微臣亦隻是猜測,陛下大抵是在服食丹藥……不過并無實證,所以也不敢妄自揣測。”
李承乾愣了半晌,愕然道:“服食丹藥……有什麽問題?那些丹藥皆是珍惜藥物所精煉而成,縱然與那些個道士們吹噓的食之可以成仙成聖相去甚遠,可終歸應當對身體好處多多,怎麽會有害處呢?”
這年代的人由于化學檢測技術的極度匮乏,根本意識不到丹藥之危害,即便是名聞天下的“五石散”,人們也隻是看到它可以令人精神亢奮,卻完全不知其危害。
隻得意簡言赅的将丹藥之危害解釋一遍。
李承乾對房俊的态度不僅僅是極度之信任,更因爲房俊一直以來屢立殊勳、别出機杼,而對他産生一種“崇拜”一般的心理,總覺得似乎這天底下就沒有房俊不明白的事情。
他如此鄭重其事的談及丹藥之危害,固然難以理解什麽重金屬中毒到底是怎麽回事,卻自然而然的選擇相信。
但是他也明白,這種事誰都可以去勸父皇,唯獨他不行。
父皇服食丹藥是爲了成仙成聖長生不死,自己卻跑去告訴他這些東西不能再吃了……你是害怕皇帝長生不死,你這個太子便永無上位之日麽?
任何一個人都會産生這樣的猜忌……
李承乾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
房俊安撫道:“殿下放心,微臣已經将此事告知長樂、晉陽兩位殿下,當會窺準時機予以規勸,這件事也隻能由兩位殿下來勸說,旁人爲之,非但不能令陛下予以重視,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猜忌,适得其反。”
李承乾略微放心一些:“這就好,父皇最是疼愛麗質和兕子,她兩人勸說,想必父皇會聽……”
事實上卻并未有太多如釋重負。
知父莫若子,自己的父皇到底有多麽固執,他早就有了深切體會,長生不死這樣一個偉大的目标,當真能夠因爲兩個閨女的勸說便徹底放棄?
隻不過正如房俊所言,眼下也隻能将希望寄托在長樂與晉陽身上,她倆若是不能成功勸阻父皇,換了别人更不行……
房俊看着李承乾一臉擔憂焦急,想了想,覺得自己應該給這位太子殿下一個警告,免得将來事起倉促,他反應不及鑄成大禍。
便将上身往前傾了傾,直視着李承乾的眼睛,低聲緩緩說道:“丹藥之毒,乃日積月累潛移默化,陛下目前究竟到了何種程度,誰也不知。萬一……微臣是說萬一,将來有不忍言之事陡然發生,殿下還需做好心理準備,應對要快速而準确,切勿因爲事起倉促而亂了手腳。”
李承乾渾身一震,瞪圓了眼睛看着房俊,震驚道:“那丹汞之毒固然如二郎所言一般侵害肌體……可何至于此?”
房俊搖頭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自不過是未雨綢缪早作打算而已,殿下此刻什麽也不能做,但是心裏必須有這樣一個準備。萬一這種事當真發生,也不至于懵然之下給予别人可趁之機。”
李承乾呆愣片刻,艱難颔首。
隻不過這心裏卻依舊難以接受,不過是服食丹藥而已,怎地就會有“不忍言”之事發生?
但凡煉制丹藥的主要成分,那可都是天地之間一等一珍貴稀少的寶物,就算食之不能長生不死,但居然能夠吃死人……令人難以置信。
也就是他無限信任房俊,若是換了旁人來說這件事,他怕是都能當場翻臉……
兩人一時間相顧無言,李承乾強抑着心中驚濤駭浪,慢慢消化着驚天動地的消息。房俊也有些出神,心裏琢磨着萬一曆史進程有變,李二陛下比曆史上提前去世,這大唐會發生何等不可預料之變化……
敲門聲響起,房俊見李承乾依舊處于震驚當中未曾緩過神兒來,便開口讓人進來。兩個小宮女捧着一壺熱水進來,放在茶幾上,又将茶壺之中的茶葉換了新的,房俊這才擺擺手,将人斥退。
李承乾這才回過神,握緊了拳頭,語氣緩慢卻堅定:“這些也都隻是猜測而已,誰也不知到底是否發生,更不知會有何等結果。眼下最重要的,還是整編東宮六率,唯有孤的手中掌握了軍隊,才有實力去應對一些未知之變故。”
房俊給李承乾斟茶,欣慰道:“殿下能夠這般想法,才算是有了儲君之風範,風狂雨驟,唯有自身立住跟腳才能巍然不動,以不變應萬變,方爲最高深之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