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家與蕭家還是有些淵源的。
隋朝初年,丘和曾任交趾郡太守,鎮守南方富庶之地,彼時南梁依然覆亡,但蕭氏一族依舊是江南豪族,把持着諸多商路,故此與丘家往來繁密,雙方很是合作了一段時間,關系親厚。
隻不過丘和死後,彼此之間的關系才漸漸疏遠下來,但這份香火情卻一直未斷,平素或許不大往來,但到了生死關頭,求到對方門上,怎麽也會拉扯一把,行個方便……
故而前兩日丘行恭上門懇求,欲在私底下觐見太子,蕭瑀便答允下來。
這會兒李承乾問起,丘行恭正襟危坐,心底糾結緊張,先是看了看一臉淡然的蕭瑀,繼而心裏一橫,咬牙道:“老臣今日前來,實是爲了向太子殿下請罪!”
李承乾與蕭瑀互視一眼,相顧愕然,好奇問道:“丘将軍究竟所犯何事?再者說來,若是有罪,大可前往大理寺認罪伏法,何以到孤這邊來請罪?”
丘行恭道:“實在是所犯之罪十死無生,故而懇請殿下寬宥……”
然後再李承乾驚愕的目光當中起身,跪伏于地,言辭懇切道:“老臣那不肖侄兒丘英起,聽聞晉王殿下不顧名分大義、手足之情,意欲與殿下争奪儲位、禍亂朝綱,心中憤懑。又适逢晉王入主兵部,意圖掘斷太子殿下之根基,滿朝文武卻無一人能夠仗義執言,故而義憤填膺,沖動之下将高季輔刺殺于明德門外,意欲以此來剪除晉王之羽翼,使得晉王知難而退,再也不敢觊觎儲君之位……次子魯莽沖動,将大唐律法視若無物,縱使千刀萬剮死不足惜。可說到底卻也是一腔赤誠忠血,若是就此被官府緝拿之後明正典刑,也着實有些可惜,故而老臣今日厚顔觐見殿下,懇請殿下念在他赤膽忠心的份兒上,免其一死……”
“咣當”
蕭瑀手裏的茶杯剛剛拿起,便被驚得将茶杯蓋掉在桌案上。
丘行恭隻說了懇求他幫着尋個機會在私底下面見太子,卻口風甚嚴不肯說明原因,卻着實未曾料到居然是這件事。
李承乾更是瞪大眼睛,失聲道:“你說什麽?高季輔被刺一案,居然是丘英起所爲?”
鬧得轟轟烈烈滿朝風雨的高季輔刺殺案,居然未想到乃是潼關守将丘英起所爲……
蕭瑀想到一個關竅,不禁問道:“丘英起乃是潼關守将,無故不得擅離職守。大理寺與刑部将四關之内都仔仔細細的篩查了一遍,丘英起若是離開潼關必然大有嫌疑,卻爲何不曾過問,連一丁點的消息都沒有?”
兩大司法部門聯合偵查此案,似丘英起這等級别的将領擅離職守是很容易查出來的,可既然如今無論大理寺亦或是刑部都對此案毫無進展,很明顯并未發現丘英起離開潼關任上的事實。
這怎麽可能?
丘行恭道:“此事便又牽扯進另外一樁秘辛,趙國公意欲派遣丘英起秘密南下刺殺房俊,故而僞造了兵部公文,大理寺與刑部排查通關之時,便是見到了這份公文,以爲丘英起已經前往兩淮地區追緝匪寇。不過丘英起心懷大義,不肯刺殺越國公這等國之柱石,故而半路折返回到關中,正巧高季輔爲虎作伥,一時氣不過,便做下這等蠢事。”
蕭瑀捋着胡須一想,這丘英起先是放棄刺殺房俊,繼而又将晉王之臂助暗殺,對于太子來說這兩次皆算得上大功。可轉瞬又想,丘英起這人他也頗爲熟知,是個有勇無謀之輩,焉能做得這般幹脆利落?
違背長孫無忌的命令,必将遭受極爲嚴厲的懲罰,故而幹脆脫離長孫無忌的陣營,以刺殺高季輔作爲投名狀,轉而投靠依附于太子殿下,這等算計可不是丘英起那等莽夫能夠想得出來的。
想必這背後必定有丘行恭暗中指使……
丘家這是打算破釜沉舟歸附太子了。
按說這等大功,太子必定大喜過望,倒履相迎……
卻不料李承乾面上書屋喜色,反而面沉似水,震怒道:“簡直荒唐!若事情當真如你所言,大可親自向父皇禀報,趙國公謀害朝廷大臣,實是将帝國之律法視若無物,唯恐天下不亂。你們非但不予檢舉揭發,反而希望寄托于刺殺高季輔來向本王表示忠心,你們這等做法又與趙國公有何不同?高季輔乃是吏部侍郎,朝廷重臣,卻如豚犬一般被爾等斬殺于衆目睽睽之下,此等做法簡直喪心病狂,若是人人皆效法于此,吾大唐豈非風聲鶴唳,人人朝不保夕?吾李承乾縱然丢了這儲君之位,也斷不會與爾等狂徒狼狽爲奸、沆瀣一氣!”
丘行恭頓時傻眼。
“投名狀”這件事乃是他一手策劃,可以說放在古往今來任何一個儲君面前,都可算得上是大功一件。
可他唯獨擔心李承乾一根筋,這位太子殿下滿口仁義道德,講究溫良敦厚,怕是這等暴戾之手段并不能得到他的欣賞……
果不其然,李承乾對此事之反應可謂激烈,丘行恭頓時沒了主意,趕緊看向蕭瑀求助。
蕭瑀不願意摻和這種事,可畢竟與丘家有那麽一份香火情分在,而且丘家在軍中的影響力也不容小觑,若是使之歸附于太子,必然使得太子愈發如虎添翼。
想了想,上身微微向李承乾這邊傾了傾,低聲道:“殿下不必惱怒,說到底,這件事還是有利于殿下……”
話說一半,卻已經被李承乾打斷。
李承乾一臉嚴肅,斷然道:“宋國公此言,孤不敢認同。試問,若是朝中人人皆如此,誰與自己政見不合便施以暗殺這等龌蹉陰毒之手段,長此以往,有樣學樣,豈有甯日?設身處地考慮一下,若是宋國公的政敵都用這等陰毒之手段來對付你,你将是何等心情?從此國将不國、一着不慎便能斷送了江山社稷!孤縱然丢了這儲君之位,也絕對不能容忍這等事情在眼前發生!”
蕭瑀默然。
他發覺自己還是小觑了這位太子殿下,固然平素行事過于迂腐、不知變通,跟兼婦人之仁,可是這種看似過于腐朽的性情若是能夠一直堅持下去,哪怕面對各種誘惑也能夠不爲所動,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高貴的品質?
況且身爲人臣,總歸是希望自己的皇帝能夠仁愛寬厚一些,否則似隋炀帝那等霸道暴戾之輩,動辄殺人賜死,毫無安全感可言……
丘行恭已經徹底慌了,在地上跪着向前爬了兩步,抓着李承乾的衣擺,涕泗橫流的哀求道:“殿下!吾丘家子侄可都是爲了殿下的千秋大業,方才做出此等不顧律法之事!懇求殿下仗義援手,吾丘家上上下下感恩不盡,世世代代效忠殿下,做牛做馬至死不悔!”
說着,在地上砰砰磕頭。
不由得他不慌,原本是寄希望于耍小聰明将計就計,背叛長孫無忌刺殺高季輔已達到歸附太子的目的,結果太子膽小怕事拒之不受,那邊長孫無忌更是恨不得将丘家上下剝皮拆骨,若太子不肯容留丘家,這天下之大,哪裏還有丘家立錐之地?
尤其是一旦太子将這件事彙報于陛下,陛下必然雷霆震怒,屆時丘英起被繩之以法,三木之下熬受不住再說出自己是幕後主使者……哪裏還能有命在?
李承乾卻不爲所動,素來優柔寡斷的太子殿下這回卻是意志堅定,沉聲道:“勿用在此哭訴,若是你此刻去太極宮向父皇自守伏法,孤尚且能夠念着你往昔的功勞向父皇求情,若是執意不知悔改,自有大唐律法秉持公道!你自己好自爲之!”
言罷,一甩袍袖,起身大步離去。
丘行恭慌了神,連忙看向蕭瑀,目露乞求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