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讀懂了崔敦禮的意思,齊齊施禮道:“吾等不敢坐,請殿下直言。”
李治眼角跳了跳,眼中閃過不悅,卻并未呈現出來,依舊微笑着說道:“既然如此,那本王也不藏着掖着。本王受父皇之敕命,擔任‘檢校兵部尚書’一職,在兵部尚書暫缺的情況下,理所應當便是兵部的第一主官。可是諸位卻事事不經請示便自作主張,試問,若是當真出了差錯,由誰來負責?”
兵部官吏們一陣沉默。
很明顯,這位殿下渡過了起初因爲高季輔之死而引起的驚懼之後,終于開始着手攬取兵部權力了……
崔敦禮束手而立,一言不發,面色沉靜如水,讓人看不透心裏的想法。
郭福善雖然身爲兵部右侍郎,人情世故這一套乃是各種老手,但事實上在整個兵部的話語權并不強,他本人的性格亦是圓滑低調,輕易并不會與人争權奪利勾心鬥角,所以這個時候肯定選擇緊随崔敦禮,自己躲在後面。
剩下極爲主事相互看了一眼,也都将頭底下。
李治有些惱怒,兵部果然被房俊那厮經營的風雨不透,自己身爲親王當面質問,這些人也敢完全無視,簡直豈有此理。
他擡起手,指着一旁裝死的柳奭問道:“柳主事,你來說說。”
這可是自家王妃的舅舅,怎麽說也是自己人,隻要接上自己的話,那就有了給予自己發揮之餘地,再往下的套路就能順下去。
柳奭苦着臉,一臉爲難,偷偷瞥了崔敦禮一眼,見到這人面色如水陰沉不語,心裏更是如打鼓一般,糾結半晌,方才一咬牙,躬身施禮道:“殿下相詢,下官不敢不說。以往,兵部曾人浮于事、效率底下,每年年底的績效考核,兵部均爲六部之末,當年高祖皇帝、陛下都爲此大爲不滿,導緻兵部的權力慢慢被分散至别的衙門,比如軍法審判之權,便因此交給了衛尉寺……直至越國公入主兵部之後,對兵部辦事流程進行了大刀闊斧之改革,裁撤了以往那種層層上報、事事問詢的拖沓流程,直接采取了各司其職、各自負責之方式,具體事務分派到所屬各司,由各司主官按照規定自行辦理,若有差錯,自然由主官負責。如此一來,兵部辦事效率極大提升,衙門上下皆能各盡其職,受到陛下數次嘉勉……故而下官以爲,如今兵部的辦事流程依然是六部當中最優良的,毋須更改。”
李治瞪大了眼睛,火氣升騰。
娘咧!
你可是本王的妻舅啊,一家人,非但不幫着本王說話,反而拆本王的台?
語氣中很是不悅,冷硬道:“聽柳主事的意思,是否認爲本王不識政務、好高骛遠,胡亂插手兵部事務會使得兵部的辦事效率大幅下降,再不複以往之順暢精煉?”
柳奭使勁兒咽了口口水,無奈道:“下官不敢,隻不過既然如今兵部運轉順暢,又何須突兀改變呢?明春東征在即,朝廷各部之運轉務必保持穩定,尤其是兵部更是重中之重。否則稍有差池,便會使得軍糧之運輸、兵員之調撥、軍械的分派産生極爲嚴重之影響,事關東征大計,不可不慎之又慎。”
他也實在是沒辦法。
晉王妃固然是自己的外甥女,一旦晉王争儲成功,異日登基爲帝自己便是堂堂外戚,可除了一個“國舅”的稱呼之外,又能撈得到什麽好處呢?
沒錯,晉王若是登基,爲了籠絡妻族必然大肆封賞,自己以“國舅”之尊或許能夠敕封一個高官顯爵,可那又有什麽用?就算是将自己敕封爲宰輔,難道自己就真的成爲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了?
沒可能的。
浮沉官場多年,柳奭早已經看透了官場的本質,官職大小、品階高低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什麽樣的位置,手裏頭握着什麽樣的權力。
沒有權力,縱然身爲國公又如何?
李靖牛不牛?功勳赫赫堪稱戰神,結果被李二陛下剝奪了兵權,空有一個“軍神”的名号,卻沒人把你當回事兒……
換句話說,爲什麽兵部上下時至今日依舊以房俊馬首是瞻,根本不給你這個晉王的面子?
就因爲人家房俊不僅手裏頭有兵權,皇家水師與右屯衛死死的攥在手裏,可以比肩軍中任何一位大佬,況且人家到了現在依舊是兵部尚書,是兵部名義、實質上的最高長官,而你晉王也不過是一個“檢校兵部尚書”而已。
說白了,你隻是一個臨時的,“鸠占鵲巢”而已。
李二陛下有可能将房俊的兵部尚書職位剝奪嗎?根本不可能,哪怕朝中風波跌宕,房俊遭受了不知凡幾的攻讦,李二陛下卻也隻是暫停房俊之職務,便可見一斑。
更别說柳奭從心底就不看好晉王能在争儲當中勝過太子……
如今自己雖然隻是一個小小的兵部主事,可大唐唯一的鑄造局就在自己手中,每一杆火槍、每一尊火炮、每一顆震天雷、甚至每一斤火藥的制造都要經過自己的手,分派給誰、分派多少,自己有着非常大的權力,使得整個帝國所有軍隊都得溜須巴結。
跟着你晉王混,我還能得到什麽?
恐怕未等到别的權力,鑄造局第一個就得從手裏飛走……
李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這兵部上上下下數十官吏,最先站出來抵制自己的居然是自己的妻舅柳奭。
他不可思議的瞪着柳奭,一時之間居然不知如何說話。
河東柳氏早已經向自己表态支持,很是堅定的站在自己這邊,可爲何身爲河東柳氏嫡支子弟的柳奭卻與家族的決定背道而馳?
其實這還是他太過年輕的緣故。
一個人再是天資縱橫、聰慧絕倫,也不可能對政治之道、人情世故這些東西生而知之,很多東西是書本上沒有的,隻能靠你的閱曆卻揣摩領悟,況且明顯李治讀的書也不夠多,否則就應當知道古往今來,任何一個門閥都不會将自家的所有資源傾向于自己所支持的派系,總會爲自己留一條後路。
河東柳氏固然支持李治,可他們卻不肯在柳奭已經掌握了鑄造局大權的情況下令其轉而投向李治,使得房俊對其深惡痛絕,從而剝奪鑄造局大權。
既然家中子弟已經得到了某一項權力,又何必讓他再抛棄一切重新開始呢?
不獨是柳奭,其實兵部官吏大抵如此。
家中的立場是一回事,他們自己站在太子、房俊這邊又是另外一回事,如此非但不會與家族利益相抵觸,反而更能夠在危急關頭盡可能的保證利益,畢竟無論是太子登基亦或是晉王奪嫡,總歸家中都會站在勝利者一邊……
除去長孫家以及關隴貴族這等已經不可能在太子這邊讨到任何利益的門閥,誰也不會一根筋的将自己完全奉獻給其中一方。
蕭家之所以蕭瑀在朝中支持太子,可本家卻在江南謀算房俊,便是這樣一個道理……
李治又氣又怒,瞪了柳奭好一會兒,才将目光轉向崔敦禮,一字字問道:“崔侍郎亦是如此認爲?”
兵部上下,除去房俊之外,便以崔敦禮爲尊,所以他打算拿崔敦禮開刀。
自己身負皇帝敕命,乃政事堂叙職的“檢校兵部尚書”,如今便是兵部實際上的長官,自己的命令便是兵部的最高意志,如果崔敦禮敢于同自己針鋒相對,阻礙自己對兵部的管轄,那麽無論是父皇還是政事堂的諸位宰輔,都必須對崔敦禮予以眼裏的懲戒。
長官的權威若是不能維護,身爲中樞六部之一的兵部簡直就會淪爲官場笑柄。
他就不信崔敦禮不懂得這一點,敢于同自己打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