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士廉如今雖然廉頗老矣,甚至緻仕在家、罕見外客,但畢竟資曆、地位擺在那裏,縱使因爲長孫無忌的叛離、丘行恭的反水而心灰意懶,朝中依舊有着不可忽視的影響力。
淡淡其曾照拂幼年之時飽受繼母欺淩的文德皇後這一點,便使其在李二陛下心目當中擁有着無與倫比的地位。
朝中更是門生故吏無數。
若是能夠得到高士廉的支持,不僅對長孫無忌會有一個鉗制,更會壯大自己的聲望……
所以李治表面上對長孫無忌極爲恭順,心裏卻打着自己的小算盤。
總之一切都已奪取儲君之位爲目标,在這個過程當中沒有什麽是不可舍棄的,隻要得到了父皇的允可,日後登基大寶,有的是時間重新樹立自己的威望,剪除那些危及皇權的枝枝叉叉……
長孫無忌也很滿意李治的表現。
自己一手推動李治争儲,在他身邊更安插了自己的心腹親信,假使将來當真扶保李治逆而奪取儲君之位,自己便是從龍第一功,比之當年輔助李二陛下登基更加顯赫,滿朝文武,誰不在自己身前匍匐下拜?
國朝第一人,實至名歸。
“既然如此,明日老夫讓高季輔前來拜會殿下,溝通一下往後如何配合殿下的行動,此人心思缜密,卻也有些心高氣傲,極重名利,殿下當妥善應對,既能安撫其心态,又能借重其能力。”
李治心領神會,笑道:“政務之上,本王哪裏比得過高季輔這等經年老吏?怕是說得越多越是露怯,還是得勞煩舅父多多提點他,本王還是揚長避短,别被人看了笑話才好。”
長孫無忌滿面笑容,對于李治的表現愈發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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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籠罩金陵。
蒙蒙細雨如煙如紗,又好似一團白茫茫的水霧将這座古都籠罩,秋風滌蕩江南,細如牛毛的雨絲也随着微風輕輕飄蕩。
金陵城外,蕭家竹園。
細密的雨絲飄飄灑灑,将鮮嫩的竹葉洗刷得愈發青翠欲滴,青色的竹竿在微風細雨當中搖曳,燕雀在竹間低飛徘徊。
一輛碧油馬車在細雨當中抵達竹園門前,早有等候在此的蕭家仆人疾步上前,掀開車簾,迎着車内一個中年文士下了馬車,然後仆人撐起一把油紙傘遮住中年文士的頭頂,任憑自己的身子被雨水打濕,亦步亦趨的引着他走入蒼翠欲滴的竹林,沿着河卵石鋪設的小路,直入簡樸典雅的主樓。
樓内鋪設着铮亮的地闆,由于近日是輕微的東南風,故而東邊的窗戶盡皆關着,擋住了飄飛的細雨,另外三面則敞開着,正堂中靠着廊柱的地方有一個青銅香爐,爐中正燃着檀香,絲絲縷縷的輕煙自香爐中袅袅而起,清涼的空氣中氤氲着淡淡的香氣,令人精神一振。
中年文士在堂前褪下鞋子,白襪踩上地闆走入堂中。
以爲須發皆白的老者正跪坐在堂中的雕漆茶幾前,見到中年文士便笑起來,一派慈眉善目:“賢侄來得晚了!”
中年文士疾步上前,一揖及地,恭聲施禮道:“晚輩王景,見過蕭公!”
老者正是當朝宋國公蕭瑀之兄、蘭陵蕭氏的家主蕭璟,溫言呵呵一笑,擺了擺手,唏噓道:“亡國之人,不過癡長一些歲數,焉敢受晉陽縣侯如此大禮?老朽行将就木,身子不便,王公子但請入座,毋須多禮。”
“那晚輩恭敬不如從命,失禮了。”
王景這才起身,一撩衣袍,恭恭敬敬跪坐在蕭璟面前。
蕭璟觀其面色,見其人面色白皙,颌下三縷長髯修建整齊,劍眉朗目風度翩翩,不愧爲太原王氏的長子嫡孫,這等氣質絕非尋常人家可以培養,不由暗暗點頭。
雕漆茶幾上放着一壺清茶,兩隻陶制茶杯,式樣古樸,蕭璟擡手示意,見到王景微微躬身謝過,然後取過茶壺斟茶,便笑道:“今次大朗你能夠親自下江南,實在是出乎老朽之預料。”
實在是這個王景的身份太過尊貴了。
其祖王思政容貌魁偉、胸有謀略,在北魏朝廷出仕,萬俟醜奴、宿勤明達等人在關中作亂,王思政随北海王元颢率軍征讨,并參與軍中謀議,擔任幕僚,聲名鵲起。後來擁立北魏孝武帝登基,有從龍之功,聲勢漸起,進封太原郡公。
大統十四年,已經進封特進,兼尚書左仆射、行台、都督、荊州刺史的王思政率軍駐守颍川,抵禦東魏十萬大軍,内憂外患之下堅守數日,殺敵數萬,最終力竭被俘,這一戰使得王思政聞名天下。
王景之父王元遜乃是王思政嫡長子,與他一起鎮守颍川,兵敗被俘。
他們這一支祖上乃是東漢司徒王允,血統純正,算起來就連王珪那一支都比不得……
這樣一個注定成爲将來太原王氏家主的重要人物親臨江南,怎能不讓蕭璟意外?
王景卻是榮寵不驚,慢條斯理的斟茶,然後将其中一杯輕輕推到蕭璟面前,自己捧起面前的一杯,端到弊端輕嗅一下,呷了一口茶水,略微閉目在口中品味茶湯,稍後才贊道:“好茶!”
蕭璟笑而不語。
王景這才放下茶杯,從容不迫道:“後生小輩,就應當多走走多看看,若是成天困居關中,未能領略風雲,焉能見識天下英雄?”
蕭璟搖頭,盯着他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江南這些年雖然安靖許多,但因爲地勢所限,諸多河道溝岔深山沼澤之中,依舊盤踞着山越僚匪,大郎你身爲太原王氏嫡子,如今更是與晉王殿下結成姻親,此等尊貴之身份若是有何閃失,實在是令人扼腕。”
王景目光閃動,摸不準蕭璟這番話的用意,是規勸,還是警告?
不過他面色如常,慨然道:“多謝前輩挂心,不過命數有天而定,生死福禍,凡人如何避的開?便是路邊小小水窪,稍有不慎跌倒亦能要人性命,難不成吾等還能不走路?凡此種種,既然避無可避,那不如直面相對。盡我所能竭盡全力,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外如是。”
蕭璟耷拉着眼皮,沒有接話。
堂中陷入寂靜,窗外雨絲落在竹葉上發出沙沙的輕響,聽起來分外清晰。
少頃,蕭璟才歎了口氣,拈起面前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杯才說道:“區區身外之物,何必呢?”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王景卻沒有絲毫驚訝,隻是淡笑着問道:“前輩知我爲何而來?”
蕭璟沒好氣道:“堂堂太原王氏未來的家主,跋涉千裏不避艱險來到江南,還能是爲了什麽事兒?大抵也不過是當初許諾給房俊的那些個貨殖産業,如今又反悔了而已,否則隻需派來一個賬房交接便可。”
王景正襟危坐,不置可否,隻是看着蕭璟,緩緩問道:“蘭陵蕭氏可否成爲太原王氏之奧援,共謀大事?”
其人看上起氣質文雅、性格溫和,但是這辦事方式卻有若寶劍出鞘,直來直去毫無轉圜,即便是蕭璟這種活了幾十年曆經無數風雨的老狐狸都爲之一愣。
他起初隻是因爲王景親自前來江南,是因爲王家反悔,不願将當初許諾給房俊的那些個貨殖房産順利交接,當然不是因爲太原王氏小家子氣,而是這其中已經牽扯到太子與晉王的儲位之争。
卻沒料到居然還有籠絡江南士族這一步……
蕭璟捋了捋雪白的胡子,眉梢微挑,淡然道:“蘭陵蕭氏獨處江南一隅,遠離京畿,對于朝中之争鬥既是愛莫能助,更是不欲插手。更何況,蕭家與越國公可是有着姻親呢,大郎若是反悔不欲将當初應下的貨殖産業交付給越國公,老朽怕是要爲越國公聲讨兩句。”
王景面色如常,毫不在意,反而輕笑道:“敢問,這就是蘭陵蕭氏最終的答案麽?”
此言一出,蕭璟捋着胡子的手漸漸頓住,本是昏花的老眼中有精芒閃現。
威脅我?!
他佝偻着的脊背慢慢挺直,一雙老眼盯着王景,一字字說道:“憑你,也配要老朽的答案?”